李誊突然预感到大事不好。
凌乱的房屋内充斥着尘埃的气味，散落一地的电话线正静静躺在书堆里，旧书上方，年轻人焦急的汗水滴落了下来，他正徒手翻找着杂乱的橱柜，在那七零八落的杂物里找寻蛛丝马迹。
但令他焦头烂额的是，真的没有他想要的结果。
那个东西，真的消失了。不到数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
但这人力根本不可能办到。
他倒吸一口凉气。作为CDL惠云网新镇站线路负责人，李誊非常清楚，这件事一旦发生，意味着什么。
没有结果，就是结果。
看来此事的发展……果真被那个人猜中。
而背后的真相他绝对无法承受。
两天前，他刚就这件事，与惠云网宁镇站站长通过气，对方才安抚了他。这位站长被称作丁哥，由于名字里头有个石字，李誊便半开玩笑，喊他石头哥。石头可是一个十分厉害的角色，他能力极强，在自己一穷二白之际，靠研究BB机销售，赚得盆满钵满——这可是整个九十年代最流行的电子玩意。
李誊当时觉得，这种能够驾驭传呼机市场的人，应该有能耐解决这件棘手的事。
而若要了解这件事的原委，那就必须得先从当年的电子市场说起。
1996年的秋天不算炎热，但国产电子设备却交易得火热；且不论传呼机的市场流行度，往早了说，在距离李誊居住的新镇不远处有一座巨人大厦，那是一位因销售汉卡而起家的传奇人物史玉柱的发迹之地；往近了说，中科院计算机所那里出了个柳传志和倪光南，他们搞出的台式机设备相当实惠，且拥有自主研发的技术——不过听闻最近柳传志似乎有些不和谐的声音，他貌似想把联想公司的技术部门给砍掉，转而去做市场。
李誊对此曾唏嘘不已：相比较市场，技术才是未来。
话虽这么说，但对于他们这些市场上不起眼的小众之流而言，自己实际上连硬件组装都做不了。他们目前能做的，也只是在这些硬件设备里写上一点数据，留下一点冗余，然后找到一点中间商抛售出去。
当然，他们也并非毫无乐趣可言，在给一些甲方写程序的同时，他们也在自己那简陋的UNIX系统中搭建了一个交流圈。利用国外引来的程序进行开发，再通过当时电信公司提供的拨号网络，在每座城市中寻找和自己一样孤寂的程序员，然后像一张庞大的电路网般串联起来。
他们把这张网，命名为CDL中国，中文名字就叫惠云网。
这个惠云网，在当时几乎凝聚了所有契合的心灵。
虽然当时电信的线路传输效率奇慢无比，在几kb不到的带宽下，一个新闻组帖子（注：类似于论坛但和论坛不同）和邮件可能要隔几个小时才能打开，但比蛇爬还冷漠无情的网速却丝毫没有阻挡这群追求新鲜事物年轻人的热情，他们相继在不同城市里建立了分站点，并设置了带刀人（注：管理员，相当于站长或者BBS的斑竹）。
当时的站点几乎聚拢了九十年代真正的专业人士，而不像后来互联网上为流量而生存的“专家”。他们谈天说地，畅所欲言，是真的在通过早期星星之火般的互联网传播着未来的憧憬。
不过他们有时候也在想：互联网，亦或说未来科技，它真的能够改变中国大地上那些贫穷愚昧的劳苦民众的未来吗？中国人貌似只喜爱回味沧桑的历史，并不喜欢仰望世界的未来。
这其中就包括李誊。而他身为新镇区域线路搭建者，自然就成了新镇站站长；而在建设过程中，他意外偶遇到了几个与自己相谈甚欢、甚至可以说是惺惺相惜的知音——其中一位是深圳站的pony，姓马，一样喜欢仰望未来，目前在深圳润讯通讯任职；另一位则是居住在一个大城市——蔗市宁镇的丁石头，他最近因为销售传呼机赚了不少钱，也搭建了一条线路，并成为了宁镇站站长。
这正是两天前跟李誊通电话讨论此次物体消失事件的那个石头哥。
而这次的物体消失事件，则是在这几天时间内，有一位陌生网友，接连通过CDL新镇站向李誊发送了三封邮件，对他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要求，并预测他家中情形来恐吓他——其中第一封信件无比准确的预测了他家人的状况，而第二封信件更是神奇，竟成功预测到他家中几个无人处摆放的物体会在短短几秒内凭空消失！
对，就是当他全神贯注盯着物体的状况下，短短数秒间，他只是眨了一眼。就这一眼，东西竟然就不翼而飞了。这是完全违背物理规律的事情。
此刻，李誊粗喘着气，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他强制告诫自己要镇定，手却在止不住地轻颤。他放下手中的旧书，轻轻地走到书桌面前。脚步虽轻，但感觉迈出的每一步都相当沉重。
桌上有一部方方正正的台式电话，深暗的红色格调仿佛年代久远的梳妆盒。他伸出手，拿起话筒，拨通电话。
空气凝结了片刻。
“小李？”
“嗯。”
“那个东西……找到了吗？”
“并没有。”
电话刚通，没有问好，而是立刻从话筒中传出了一个雄厚的嗓音，对方似乎也是迫不及待。
“并没有找到！你确定看清楚了吗？”
李誊迟疑了几秒，他望向已经翻找得杂乱无章的书橱，思虑再三，最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我确定。”
“它，真的消失了？”
“是的。”
“麻烦，麻烦了，看来他说对了……”对方语气变得焦急起来。
“这下真的是麻烦了。”李誊也叹了口气，他暗自思忖。
屋内此时突然变得异常的沉静，除了急促的呼吸声，只能听见从话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对方那儿再没讲话。他似乎也在手忙脚乱地翻找着什么。
“石头哥，”李誊忍不住了，率先开口，“你觉得真有……真有那种——”
“不可能！我并不相信这种说辞。”话筒里再次传来声音，这次，浑厚的嗓音中带着一股斩钉截铁。
“那你说，怎么会全被他说中。”
“小李，”石头哥语重心长地劝他，“你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隐私……我是不信有鬼神之说的，你我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难道马列课都没上过吗？你忘了三十年前的那句口号，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要用辩证唯物主义武装自己的头脑！”
“我……”
李誊砸了咂嘴，他貌似想说什么，但又被对方打断了。
“我想到一种解释，在我看来这就是有人知道了你的隐私，你的个人信息，你需要去公安局做一下备案了。”
“可我在这认识的朋友并不多啊。”
“那也要排查。”
“可是，你觉得有没有那种可能，就是在科学——”
“没有。”
“呃……”
李誊瞬间被顶得哑口无言。他这时已经有点不想再去争辩了，泄下气来准备缴械认输。
“好吧，你说得对。”
“小李啊，你还是太年轻，”对方教导着，话筒里的声音突然嘈杂了一下，“……你真觉得会有那种事情吗？不会的。你仔细想想，那个人在信里说的话有没有破绽？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我想不到有什么破绽。”
“这样吧，”石头哥沉思片刻，“你把信区里最后一封信念给我听。”
李誊闻言不说话了，他叹了口气，走到电脑旁蹲了下来，伸手按动主机上那个红彤彤的按钮，随后停滞不动了三秒。片刻后，显示器画面上出现了黑白相间的“LEGEND”（注：2004年以前联想电脑的英文简写）闪烁字样，很快它进入了主界面。
李誊花费许久才打开CDL系统，他缓缓进入新闻组和邮件，一封刺眼的信件正静静地躺在显示屏中央。
他点开暗色的链接。
“李誊，新镇站的带刀，”他机械式地读了起来，可语气间不免有些颤抖，“这是我给你留下的第三封信，也是将要留给你的最后一封。前两封信，我已准确预言了您家里所发生的事情，包括“那个”东西的消失。我提出了我们的要求。如果您对我仍有疑惑的话，那么这第三封信将会彻底打消您的疑虑。”
“别怂，念。”
“我知道您是一位天文爱好者，您手里目前有一台中型的Schmidt普通消色差折射望远镜。这台望远镜观测效果可远至土星，但无法拍清深空。请您在今晚将望远镜对准南鱼座，拍摄主星北落师门，您会知道结果。”
“呵，拍摄星星？难道，他要把这颗星星弄没了？”话筒里传来石头哥嗤之以鼻的声音。
“应该没那么神……”李誊小声嘀咕。
“他就是装神弄鬼。”
“这……”
“我告诉你，就算他真给你弄没了，你也甭怕，”石头哥十分冷静地说道，“你知道什么叫虚拟成像投射吗？记得我在日本科技大学那里认识一个朋友，叫加藤什么来着……他九五年的时候就在做一种虚拟成像的研究，可以将虚拟的图像投射出来，塞进现实里，名字是什么增强现实（注：就是AR，不过实际上石头所说的是“全息裸眼3D成像”）。听说世界上已经有很多大公司做出了这项技术，他们有时候会在一些场合使用，比如军事、演讲会上……”
“你是说，他们有可能会使用虚假影像造出那种事？”
“是的。”
“但这成本很高吧？”
“已经有公司研发出了。”
“可，为什么对我用啊……”
“这个……”
话筒里的石头哥突然怔了一下。
“也许……不是针对你吧，也许…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冲着你爸来的，毕竟他在保密……”他突然变得有些支支吾吾。
“别提我爸。”李誊脱口而出，他貌似十分抗拒这个话题。
李誊并不想提及往事。他爸是一个军人，年轻时参加过1955年的越南战争，从军队退伍后，就进入了政府机关，吃上了纳税人的饭，结果居然一路过关斩将混到了正厅级的地位，还是国家保密单位，不过也因此培养出了一副暴戾的性格。他在李誊孩提时期便使用过于常人的军事方法培养他，美其名曰“血性培养”，典型的中国之自以为是之家长风格。结果非但没培养出血性，还将其性格变得内向、软弱，使得父子关系一度紧张不堪。
譬如，曾经有一次，年幼的他被父亲强制学习武术，并被极不情愿地送至当地武校。结果因为不熟悉规则，他与同学发生了口角，双方打架至住院。为此他赌气一连数十天没理他的父亲。
石头哥此刻也深知他与父亲的矛盾，于是他立马转移了话题，“行……不提了，要不这样吧，你就当观个星，放松一下，把望远镜搬出去瞅瞅呗……”
“并不想。”李誊一口回绝。
眼见李誊已经把自己封闭了起来，石头哥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把事情暂时先告一段落。
“行吧……那你就先不要看。”
“石头哥……你真的觉得……这是人为的吗？”李誊这时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平复混乱的心智。
“当然。”
“可那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你不用担心啦，那肯定是障眼法……”石头哥劝慰道，“你要相信科学，世界上并没有鬼怪。”
“我脑袋还是有点乱……”
“乱就不要想了，反正时间也快凌晨了，今天的事你就先别管，赶紧睡一觉养养精神……”石头哥此时也开始打退堂鼓了。
“好。”李誊有气无力地答道。
“那就先这样，睡吧。”
“嗯。”
随着电话被挂断，房间里立刻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李誊这时才突然回过神来，发觉这深秋的寒冷，貌似在这静谧的黑夜里更加肆虐，自己两只手已经在长时间紧握话筒的状态下被冻僵了。
身心俱疲。
他慢慢坐回到床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手指起初发疼，随着一阵酥麻，血液不流通的双手逐渐回暖，开始变得红润。他这时呆了一会儿，感觉思绪也跟着回来了一点，便开始尝试重新打起精神，思考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今天所发生的事……确实颠覆了自己的世界观。
他又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世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继而盯着眼前昏暗又空洞的卧室，他突然叹了口气。尽管今天石头哥尝试给出了科学上的解释，但他依旧感到不解：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并非是世界级重要人物，做的还是程序员这种无业游民般的工作，这种近乎……超自然的事件，为何要找到自己？对方究竟是什么目的？而且，如果对方真的是用什么“增强现实系统”来扰乱自己心智的话，那未免也太过于兴师动众了吧？
好像真的没什么理由来限制自己。
莫非……莫非真的是因为……自己的父亲？
李誊突然一个激灵。他猛然想起自己四年前在北京碰见的一桩往事。
首长在青绿色笼罩的灯光下正襟危坐。屋外，夹雪的寒风席卷过久经沧桑的建筑，木门被吹得呼呼作响，仿佛要清扫掉一个旧时代。而在充斥着暖光的屋内，他端坐在椅子上，双眼微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重要契机。此时，还剩不到三天时间，他就要前往新镇，访问当地下海的年轻公司了。
门外脚步声临近，是碎步，像是一路小跑而来，这炙热的心态远远大过了屋外萧萧的风寒。
“有急事跟首长汇报，请您开下门。”
“……首长在休息。”
“我知道，但这件事需要紧急汇报……”
尚未破门，便听来人在门外急迫的问询，是接待员张卫国。得到同意后，他推开屋门，快步走进了接待厅。
“首长……有紧急材料送您检阅。”
首长抬起头来，望向他，点点头，指向左侧一张木椅，示意卫国坐下，继而操着一股浓烈的四川口音说道，“小张啊，你一定要记住，以后有事不用通报警卫，敲门就行。我现在已经辞去党内职务了……”
“好的，首长。”
张卫国有点气喘吁吁，“您先看文件吧，是上面发过来的，是新镇市一个商业公司的紧急材料……上面批示：一定要您亲自过目。”
“快要去往新镇了，有什么事不能到那里再说吗？”首长一听这话，不免有些好奇，对方赶忙摆摆手。
“上面说，这件事不能在外面讨论。”
听闻此话，首长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起来，“不能在外说？”
“……是的。”
他立刻领会到了什么，旋即接过张卫国手中的文件，一点一点、仔仔细细看了起来。一时间室内安静了片刻。随着阅读的深入，他脸上的表情也愈发严肃了起来，再到震惊，接着他仿佛一尊雕像般停滞在那里。此刻屋内气氛降至了冰点，仿佛涌进了寒流。张卫国紧张地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作为一名跟随了首长几十年的人，他深知首长坚韧不拔的脾性。这位历经了百年革命的老人，可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不会因为一件小事，就能让他轻易紧张起来的。看来今天汇报的这则机密，事关重大，很可能牵扯到很多人……不，甚至很可能牵扯到整个国家的命运。
他依稀记得，上一次，能让首长如此紧张的，还是有关“两弹”工程。
1966年5月，当时正值社会混乱期间，不少权力机关遭到破坏，他也因受到批斗而被降职。而此时祖国的氢弹工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不少科学家正忍受着饥饿和寒冻，把一腔热血奉献在这伟大的国家利器上，却在这时受到了来自红小将的围攻。当时的首长，听闻此事之后，怒不可遏，且非常紧张。他连夜给总理写信，要求清除肇事人员，为辛苦劳作的科学家让出一条干净的通道。
总理很快批复：绝不允许两弹工程受到任何影响。
张卫国后来回忆起这件往事，不由得感叹道首长当年在危机时刻力挽狂澜的魄力：要是在那个敏感节点，没有像首长这样的人物在暗中挽救全局，祖国伟大的事业可能真的要毁于一旦了。事实上，真正的英雄常在幕后，只是，人们从来不愿看那些无人处的英雄。
可是现在，他却在首长的脸上，再次读出了这种危机的味道。
此刻的首长，已经读完了整份材料，他沉吟良久，原先明亮的眼神暗淡了，目光里透露出的不安和紧张久久都未能消失。他抬起头望向张卫国，思索片刻后，向他开口了。
“你马上把我把手提箱里最上方那份文件拿出来，然后立刻到新镇，到老地方，你把文件交给当地市委书记李数同志……”
“李数？您说的是原来在那里负责商业开发的李数书记？”
“是的。”
“首长，李数他……”张卫国这一刻突然有些语塞。
“他怎么了？”
“他现在就在北京，您忘了吗……”张卫国答道，“李数最近刚调到保密局第四科，之前有跟您说过的，他前几天还把家里人都接到这里来了……”
“哦对，我想起来了……他连孩子也接过来了？”
“嗯，听老邢说，他准备一家老小在北京过年。”
首长迟疑了一下。
“你这样，”他说道，随即打开书桌上的抽屉，抽出一支钢笔，在文件上写起来，“那你把这份文件交给他，请他马上到我这里来，有事跟他商议……”
“好。”张卫国回答道。
半个小时后，张卫国推开屋门，领着一位个高的中年男子进入屋内，他全身裹着棉服，面色微青，身上的雪花还未完全抖落。他见到首长先是敬了一个军礼，随后马上开始询问任务安排。
首长冲他摆摆手，指向旁边的板凳，示意他坐下。接着先询问起家常。
“小李，你今年是打算在北京过春节吗？”
“回首长，本来是的，”李数答道，“家里人都接到北京来了，今天……还在外面买年货，但今天下午的时候，我接到上头一个通知，要求我立刻前往新镇执行任务，所以刚刚就在收拾行李来着。”
“哦，是保密局那里？”
“是的，而且要求……全家都得去。”马数说道。
见首长一时有些愣神，张卫国这时凑上前补充道，“首长，这是局里去年出台的条例，一些任务安排必须全家前往，而且会有专人接送。”
“原来如此。那，你家人现在出发了？”首长立刻向李数问道。
“还没有……事发突然，我就让他们在门外侯着。”
“门外？哪个门外？”首长神情突然严肃起来，“是我家门外吗？”
“您急匆匆叫我过来，局里现在又不让回家……”李数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他听出了首长语气里的意思，“我只能叫她们在您家门口等着……”
“你这……”
首长叹了口气，“这么大雪天的，你就让家里人在门外吹风？赶紧把她们请进屋坐坐吧……”随即向张卫国使了一个眼色。
“首长您安排。”李数只能应付着。
片刻后，一行人拎着行李箱走进了屋内，为首的是李数的妻子，还有他的一个儿子。李数见状赶忙过去接应。而身后的首长这时见到此幅情景，也一改往日的严肃，他微笑着站起身，走向他们，看着面前清瘦的年轻人，首长不由得欣慰起来。
“孩子，多大了？”首长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小李，”李数在一旁赶忙嘱咐，“李誊，要注意礼貌，叫爷爷。”
“爷爷好，”年轻人这时紧张地看着面前的首长，语气有些慌乱，“我，我今年二十岁了……”
“哦？都长这么大了，有没有读大学啊？”
“有的，在新镇一所大学上学，读计算机专业。”年轻人这时小声说道，他显得很腼腆。
首长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年轻人，不要紧张，你要好好读书。新镇是个好地方，国家近几年刚刚规划了几个经济重点城市，其中就有新镇，将来这个城市大有可为。”
“爷爷，我会的。”
首长点了点头，随即又转向李数。
“好了，小李，家人安顿好了，现在说正事吧。那份文件你看了吗？”
“我看了……”李数答道，他叹了口气，“问题确实很棘手……我之前特地了解过，那是国外传过来的技术，名叫Artificial Intelligent，是一种未来科技，但当它牵扯到经济上之后，却会出现要命的麻烦……”
“继续说。”
“其实这个东西，就算达到它的技术奇点，对人民也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外国的那些所谓取代人类的资料，其实很唬人，在技术上是有办法解决的。但它真正可怕之处，则是在另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是会造成真正恐怖的问题……”
“另一个方向……”首长喃喃道，随即抬起头，“就是在文件第4页当中提到的那个方向吗？”
“是的。”李数说道。
“好，那剩下的你不用再说了，我已经看过了。”
首长伸手示意他停止说话，随即沉默片刻。接着，他缓缓走到办公桌旁的书橱，伸手拿起一本书，那是1980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卡尔·马克思经典著作《资本论》。首长神情凝重地翻开书，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回想起往昔峥嵘岁月。他接着转过身来，与马数对视了一眼，而后才又平静地问道，“小李，你说我们干革命，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推翻压迫人民的反动派，为人民谋幸福。”李数答道。
首长随后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早在49年新中国成立前，我就已经干了数十年革命了，不管是抗日战争，淮海战役，还是抗美援朝，我这老头子，半辈子已经交给人民了。为人民革命不难，但现在我们面临的，很有可能，很有可能——”
首长说到这里，话锋凝住了。
“很有可能，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场全人类的革命……”他随后缓缓说道。
………………
李誊的回忆至此便告一段落，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就有些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在青色摇曳的灯光下，李数也就是他父亲，随后和首长谈了很多政治上的事情，而他当时年龄尚小，对这些国家大事的了解也并不深入，因而没有再往心里记。
但在这件事情中，有两个点令他特别记忆犹新：一是当他父亲在家劳作时收到那份文件后，他父亲脸上凝重的神情，仿佛战争将起；二便是首长当着所有人的面，所说出的那番话，“……这将是全人类的革命。”
革命？在哪里？李誊茫然四顾，难道是打倒美帝国主义？
回想起父亲当时的神情和言论，李誊突然有些不寒而栗。父亲貌似提到了一个词汇，“Artificial Intelligent”，他在大学读书时看见过这个词，意思是“人工智能”，这是五十年代国外科学家图灵提出的计算机科学概念。
李誊读过有关人工智能的书籍，尤其是阿西莫夫和海因莱因的科幻著作，父亲讨论的前半部分，也就是“技术奇点”那段话，他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工智能一旦产生自主意识，就会对人类产生不利，这也是90年代国外流行的科幻论调。
可父亲后面那段话，却真正令人毛骨悚然——“技术奇点……在技术上是有办法解决的。但它真正可怕之处则是另一个方向……”
李誊打了个冷战。人工智能的另一个可怕的方向？那是什么？还有能比AI觉醒更加可怕的事？
这事会和自己今天碰到的超自然事件有关联吗？
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难道是……
万般思绪一时涌上心头，李誊此刻忽然感觉不好，赶紧晃了晃脑袋。
算了，不想了。
李誊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此时此刻觉得自己心潮澎湃，倦意全无，应该也睡不着了，于是索性准备出去散散步。他刚下床，一转头便看到床角，正摆放着自己那台昂贵的、1995年最新款中型普消天文望远镜。
这就是今天那封邮件里所说的那台望远镜。
他望着眼前精致的普消，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内心不禁感到五味杂陈。
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他心底不由得再次喃喃道，为何他连我把望远镜搬到公司这么小的事情都能注意到……
就在这时，他心里突然又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既然邮件里那个人如此神奇，能够预言出这般超自然的事情来……不如，自己干脆按照那封邮件所说，把望远镜搬出去看看试试？
看看……对准那颗星星，究竟会发生什么。
思绪进程到这儿，李誊心中的好奇不免猛地递增了起来，他竟忽然有些兴奋。不过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这兴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里面应夹杂着神经元信息传导的一丝错位。但他还是按照自己想法去做了。
他笨手笨脚地搬起望远镜，随即一点一点抬下楼，虽说是中型，但加上一个折叠起来的三脚架也确实挺笨重。楼房是他所在的微讯计算机公司的员工宿舍，有十层，必须一层一层搬。老板曾引以为豪，因为这种高楼在九十年代是非常富有的象征，预示着公司将青云直上，率先踏入国际互联网的庞大市场。
到一楼时，门卫大爷正匍匐在窗口，打着懒懒的鼾，听到面前有动静，不禁惊醒过来。看到是李誊松了口气。随即他挥挥手，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小李你又要出门观星了……”
“是啊，张叔。”李誊憨厚地答道。
“早点回来，别忘了把家里门带上。”
“我知道了。”
“回来的时候记得吱一声，唔，敲我门一下就行。”说完张叔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接着又埋下头沉沉睡去。
公司门外是一片稀稀疏疏的草丛，被一条条曲径的小路包围着，发旧的路灯十步一排站在路旁，散发着昏黄的暖光。由小路再往外走，是一条大路，通往前方的护城河，夜深时刻路上空无一人，只有黑暗在周围游荡。
李誊吃力地搬着望远镜，他好不容易将其搬上了大路，迎面却撞见了一辆深黑色的卡车。
当卡车驶近时，他才注意到这并非黑色，而是一辆深绿色、标识着编号“039”的军车，它是被星空笼罩的夜晚染黑了。军车行驶得很慢，在道路上悄无声息，但军车上的一样东西这时却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口长相很奇特的炮筒，遮盖它的绿布此时滑落了下来，露出的炮身十分粗壮，且浑身缠满了电线，但炮口却非常小，还没两枚硬币大，仿佛一只憨厚的铜猪。
车上的哨兵此时发现有人在跟着他们，急忙拉起盖布。
“不要靠近！”
哨兵大吼，李誊急忙往边上站。此时他并不知道，这台军车上搭载的钢炮，事实上是1986年3月中央出台的国家高技术发展计划中一个保密军队科研项目所需的粒子发射器。这次项目进展到新镇时，发生了些意外，他们得到了一些奇怪的数据，无论如何调试都不能回归正常值，这令物理学家感到不解。中央便派了一批特制仪器送到新镇，希望能解开物理学家的困惑。
而时隔四十年后，他才得知，由于该计划的保密级别，这次狭路相逢，其实是他这辈子距离死神最近的一次事件。
“你手中拿着什么？”哨兵这时注意到了李誊搬着的天文望远镜。他们停下了车。
“没，没什么，这是天文望远镜。”
“把它放下！”
“这真的是天文望远镜啊！”
眼看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跳下了车，李誊内心忽然慌张起来，他赶忙放下手中的器物，见凑上来的士兵还是要做扑倒状，他赶紧解释，“只是天文望远镜，我是想去河边观星！”
“双手抱头！”
“只是观星而已！不信你们检查啊……”
“不要动，双手抱头！”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从试图从旁边扑倒他，李誊被吓得立刻举起双手。士兵见扑空了，不由得大怒，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嘹亮的成年男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转过头，眼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他们身后，正盯着他们，说是中年，其实已然两鬓斑白，只是精神抖擞，显得十分神气。男子走上前来，冲着士兵们呵斥：“为什么冲他动手？！”
“你是谁？”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新镇市警备区参谋长王虎成，”对方说道，朝左侧指了指，“旁边五百米处就是部队，你们没有看见吗？需不需要进去核实我的身份？”
李誊这时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进入新镇驻军地附近。
而士兵们闻言则愣了一下，不禁面面相觑起来，不过为首的一位很快便反应过来，马上向他敬了一个军礼，“不用核实，首长好！”
“好！为什么攻击他？”
“首长，他有携带武器！”
“可他刚才说过了，那是望远镜。”
几位士兵这时顿了一下，“我们不能确保那是不是武器，必须要收缴查看，确定没有危险性。”
“那你们收吧，我看着。”参谋长冲士兵们说道，随即他转过身来，向李誊使了个眼色，“小伙子，你放心，我保你安全！不过我不希望他们真的在你这里查出点什么。”
李誊赶忙点点头，“放心，只是天文望远镜。”
“好。”
几分钟后，士兵们对望远镜检查完毕，确认它没有危险。几名士兵收起装备，随即再次向王虎成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跳上军车，重新消失在黑夜当中，望着车身逐渐远去，李誊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首长。”他转身向王虎成道谢。
“年轻人，不用谢，”王虎成说道，“不过下次不要再这样干了，误入军区是很危险的，尤其是最近才发生了一点事……”
“谢谢您，我下次不会了。”
“嗯。不过我有点好奇，你这大半夜拿着天文望远镜做什么？”
“我拿望远镜出来……观星。”听到这个问题，李誊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思索再三还是决定不去解释那些事情了，没人会信。
“大半夜出来观星？你不知道半夜出门，很危险吗？”
“知道。”
“我跟你说，不仅仅是城区，”王虎成这时循循善诱地说道，“就连我们部队里最近都不是很太平。前些日子，我们部队的一批武器居然失踪了，而且怎么查监控都找不到人，现在还在调查呢……你可得小心了。”
失踪？听到这词李誊突然想起了什么。
“是怎么失踪的？”
“不知道，据说查了监控根本没人来过，那批武器就像凭空消失一样，我们领导也很困惑，前些日子还发了全市通告信，让大家防范来着……”
李誊听闻此话突然背后一阵发凉，凭空消失？他又回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不禁面色一阵发青。好在王虎成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他很快又转移了话题。
“好了，好在你今天碰到我……现在没事了。你是要去观星吧？”王虎成问道，“是在河边嘛？”
“是的。”
“哎，想当年我也是个星空爱好者，当年最喜欢的事就是趴在山顶的岩石上看星星……咱要不一起去吧，今天部队休整。我好久没看过星空了。你这望远镜是……普消吧？”
李誊点点头，“对的。”
“一起去吧，我保护你的安全。”
“好。”李誊同意。
王虎成这时伸手抚了一下望远镜的镜筒，随即将它抱起来，“这种口径的消色差望远镜挺贵的，想当初我93年的时候也买过一台，它安装了两块透镜，用来消除星体的色差。”
“实际上色差还是不少。”李誊有些无奈地说道。
“那也不错了，毕竟是天文用镜，可以看得很远，据我所知……你这种型号起码能看清十光年。”
“我这还不算好的，市面上好的消色差镜可以看清三十到五十光年，”李誊如数家珍地说道，“消色差是常用镜，天文望远镜想要看得远看得清，除了色差主要还得看口径，口径大分辨率就高……只可惜我工资太少，买不起大口径的。”
“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程序员，”他有些尴尬，“这工作没什么好做的……月薪刚刚够个温饱。”
“不，你错了，程序员是有前途的……”王虎成十分坚定地反驳道，“你可能不知道，互联网一定会成为世界主流，它是未来。”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一个从业者都看不到未来。”
“你知道美国的微软公司吗？它的Windows95系统一年时间销量就超过了4000万套，而国内电脑用户每年也有几百万的新增，”王虎成说道，“事实上互联网未来想象空间无比巨大，你别看它现在做不了什么，用不了几年你就知道它能对接什么。”
“举例？”
“知道购物吧……往近了说，网络是可以对接商务的，我们叫电子商务，往远了说——”王虎成这时忽然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未来世界长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子？”
“未来，全世界每一处角落，都会充满互联网，”他这时说道，“我们军方和国外一个科研院所有过合作，他们命名了一种技术叫普适计算，你能想象吗，这种技术可以把电脑嵌入到任何常用物体里并加以控制！”
李誊这时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自己从事的工作居然可以发展到如此之远。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护城河旁，那是一处古老砖墙围绕着的河流，在古时该河的作用是用来抵挡入侵之敌，至今古城墙上仍留有炮火的痕迹。而现在，河流后方则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麦田，更远处是无人的山坳，地理环境极佳，是观星地域的不二之选。
“看会星星吧，好久没有仰望星空了。”王虎成有些兴奋。
然而此时，李誊的心情却愈发紧张起来，他回忆起陌生网友给自己发的那封预测邮件的内容就有点心慌，“请把你的天文望远镜对准南鱼座，观测主星北落师门”。北落师门是秋季最亮的星体之一，它是一颗恒星，绝对星等（亮度的一种）就高达1.74。对方让其观测这颗明亮之星，究竟想说明什么？
他不会真想对星星做点什么吧……
他抬头望天，此时秋季已深，万里无云，满天星斗异常清晰的悬挂在苍穹之上。他望向南方，很快便找到了对应星座。
南鱼座，就是它了。
他赶忙搭起望远镜，右眼对准目镜进行调焦。普消是一种较为简单的望远镜，调试不需太久，片刻后，一颗明亮的星星出现在自己右眼视野里，那便是北落师门，旁边还有几颗发着微弱光芒的不知名星体，很可能是围绕着它的一些行星。
只见目镜里的星体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变化。
李誊不禁感到有些失望。折腾许久，到头来却并没有什么令自己感到惊奇的东西，害得他虚惊一场。他在心里暗骂一句骗子，随即眼睛离开目镜，将望远镜让给王虎成，“调好了，你来看看吧。”
“调好了？”对方倒是显得挺开心，沧桑的面容此刻露出了孩子般的笑，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望远镜观测起来，“我来看看……不错，这景象挺清晰的——”
“有色差。”李誊不忘补上一句。
“那点色差算个屁——”
话音未落，他突然止住了。李誊转过头来，发现王虎成此时眼睛已经离开了目镜，直勾勾地盯着天空，接着他又马上移回头，看向目镜——
“这星星，这星星怎么不见了？！”
“什么？”
“它，它不见了……”
“怎么回事？”
李誊此时心忽然又揪了起来，他马上凑上前去，推开王虎成。当看清目镜里的景象后，他不由得怔住了——只见刚刚还清晰不已的恒星北落师门，此刻居然消失不见了，而周围那一圈微弱的小星也同样失去了光芒，此时黑色的天空里空空如也，仿佛什么都没出现过。
李誊第一反应是望远镜故障或乌云，他赶紧抬头望向天空，天上依旧没有半丝云朵，不可能是被云层遮住。
而用肉眼看去，南鱼座方向，星星也确实消失了，和望远镜里的一样。
他惊得背后冒出一阵冷汗。邮件里那位网友说的话，此刻真的再次应验了。而自己的预估也在此时得到了证明：那人确实拥有疑似超自然的能力，至少在预言能力上远超了自己的想象。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王虎成同样也感到吃惊不已，他再度抢过目镜观察起来，然而不到片刻工夫，他脸上也冒出了黄豆般的冷汗，“这怎么可能……我发现不是一颗星星消失了，好像好多颗原来还在的星星，现在全部消失不见了。”
“你说什么？”
“好、好多星星都在消失。”
“这，不可能吧？”李誊听到这儿忽然有些恍惚。
“你看天空——”王虎成抬起头来，他伸手指向黑夜，李誊也随着他指的方向向上望去——只见原先黑夜里的满天星斗，现在真的不见了，夜空里逐渐变得漆黑，还剩下的几个稀稀疏疏的星星此刻正在逐个熄灭，很快月亮也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之中熄灭了，就是那么忽地暗淡下去，仿佛投影关闭一般，只留下空荡荡的苍穹，像是它们从来没在这个宇宙里出现过一般。
整个天空的星体，全部消失了。在他们二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已经不是什么增强现实系统能做到的事了。
整个宇宙都在向他们逃离。
“这他妈怎么回事？！”王虎成的语气几近崩溃。
“我不知道啊。”
“这他妈，不可能！”王虎成粗喘着气，“这是，这是违背科学的！周围是不是有人在做手脚？这也太吓人了！”说罢他环顾四周，但并没发现任何异常。
“我也没法解释。”
“靠！最近市区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王虎成被惊得吼了一嗓子，“谁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有人捣鬼？”
听闻此话，王虎成先是沉默了几秒，随即他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部移动电话，李誊认出那是96年市场上最新推出的摩托罗拉starTAC，手机上头还特制了一个翻盖——王虎成翻开手机盖，接着在上面按动了几个数字。
“是队里吗？你们马上出来，给我看天，对，就看天上的月亮，给你们亲戚朋友打电话，叫他们都出来看天，这是命令，告诉我今天月亮的情况……”
通话进行了十几分钟后，王虎成此时的语气却愈发严肃起来，最后他直接掐断了手里的电话，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仿佛见到了鬼。
“天啊！全国的月亮都不见了，是全国！星星是真的消失了，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我想安静一下，这太可怕了，哎哟……”
听着王虎成发颤地嘶吼，李誊没有回话。此刻的他已经麻木了，他望向已无星辰的黑夜，感觉自己仿佛已经置身于这失去星光的太空之中，周围充满了真空，他再也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他现在只想逃离，逃离这莫名而又诡异的世界……
他瘫坐了下来，缓缓靠在了杂草坪上，不发出一点声响，任身体一动不动地如烂泥般糊在那里。他已经没有能力再抵抗了。
1996年的夜，异常寒冷。光芒已逝，此时黑暗的夜空当中，唯留下两道不眠的目光。
时间跳转到四十年后。
李茗泽眼前的通话界面忽然诡异地晃动了一下，随即画面闪出一个奇怪的人影，但很快便消失了，紧接着页面又重新恢复到接通中。这一闪而过的人影把他吓了一跳。
这已经不是南极App第一次出现BUG了。作为一家大型电商公司旗下较大市场份额的通讯软件，他们本该拥有强大的实力，但开发这款软件、秉持着“南极有联网，北极不再远”理念的南极集团，最近却频频出现技术漏洞。
先是页面闪过诡异人影、出现神秘文字、账户余额暴增，后是地图定位出不存在的车辆……南极集团的产品最近可谓是灾难频发。而此刻，身为硬件制造商的李茗泽，正在打电话给南极集团的领导，不过他谈的倒不是技术漏洞，而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待商榷。
李茗泽是新镇市微云主机公司的CEO，他们生产的量子主机在国内属于顶尖。作为同样占据市场较大份额的主机商，他们却始终啃不下南极集团这块硬骨头——这家拥有亿万量级用户、由知名企业家李誊创立的软件公司，自2030年量子计算机商用以来，居然从没使用过一台。他们领导甚至声称“十年内不考虑量子主机”。
如此怪异的事情曾引起过业界多番猜测，毕竟，就连门口那无人超市系统都准备采用量子服务器了，南极这么大家公司，居然不愿意采购哪怕一台？
对此，李茗泽也感到有些奇怪，不过他暗自发誓，自己一定要攻下这家难搞的公司。
只见眼前的画面再次闪出一个人影，这次，智能眼镜把他稳住了。这人是南极COO张浩然，李茗泽认识。他身旁还跟着一个秘书。
“李总好。”
“张总，”李茗泽直接开门见山，“你先别拒绝我，就买一台，先买一台拿回去测试——”
张浩然苦笑了一下，李茗泽此时已经是第三次过来推销他们家的量子服务器了。
“李总，我们领导不同意采购啊，”他回应道，脸上随即做出一副很抱歉的表情，“他们早就发公告不买，我也没办法。”
“我送你们一台，你先拿回去测试，好用再——”
“他们是不让用啊！”
眼见张浩然这一次依旧是油盐不进，这让李茗泽心里憋着的火气有些按耐不住了，“张总，你可是COO，你持有三成股权，你找个股东说一句就能解决的事……”
“抱歉，我本人也不愿意。”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你那么大家公司，为何一定要保留传统服务器？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我们认为传统云服务器品质优良，有些地方是量子服务器比不了的。”张浩然淡然回道，但这句话却彻底点燃了李茗泽。
“比不了？叠加态指数级的计算量能比吗？储存量能比吗？运行速度能比吗？单位储存价格哪台传统服务器能比？”
连珠炮似的发问使得张浩然不由得愣了一下，“呃……我们觉得传统服务器够用就行。”
“你也不看看你们BUG都多成啥样了，”李茗泽见他依旧保持这种思想，不免感到十分奇怪，于是便继续逼问，“你确定够用？没错，如果单纯放个全息通讯或者全息投射的源码，几个G就够用了，和当年你们对手QQ一样，可你是做商业服务，要做生态的啊大佬！”
“我……”
“生态懂吗？硬件的存储量是为生态服务的！你看最早冷战时期，登月球4kb就够用了，而到了PC互联网时期，功能增多了，一个软件也要几百兆，到移动互联网时代，考虑到用户体验、需求，一个软件少说也得几G，你还没法减，你要不加那些功能同行可能就会干死你，这就是生态！然而你再看看现在软件的体量——”李茗泽说着摇了摇头，“现在的软件，前端大小都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用户随时可以创建宇宙，更别说服务器端！你确定你家钱够？速度够？你家传统芯片还能撑几年？”
“我……我只知道我们目前依旧够用，”他这时被逼问得有些手足无措了，便开始尝试转移话题，“这样吧，你有安装快店吗？那是我们家数据吞吐量最大的软件，你看看运行稳不稳。”
张浩然此时说的快店可不是一款小应用，那可是互联网时期的最后一块蓝海。2028年，中国福建的科技创业者赖仲达发布了一款创新概念“瞬时电商”的App：快店免物流。这款软件有一个非常具有商业前景的功能，那就是购物基本免除了“物流”这个环节。他们设计了一款无人驾驶的售货车，并搭配无人机送货，由于售货车定时在指定路线穿梭，导致店铺本身是移动的，当移动到你家楼下时，用户就可以定位附近50米内的商铺并下单——那可是50米。搭配无人机送货可最短可在10秒内送到家！
“稳又怎么样，”李茗泽这时回敬道，“硬件落后，运行贼他妈卡，快店BUG还不是一样多。”
“你这……”
“你难道不知道，传统硬件是有物理极限的吗？大概0.1纳米，现在的芯片已经非常逼近这个极限了！你看看你家主机还能撑多久？”
“物理极限又不是不能——”
话音未落，张浩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嘴里及时止住了。而这也使得李茗泽不由得愣了一下。
“不能什么？”
“抱歉，我还有个会，”张浩然此刻马上换了个口吻，搪塞了过去，“下次再聊吧，回见。”说罢，他立刻挂断了电话。
“先别……”
然而话音未落，智能眼镜的画面重新恢复到聊天界面，这使得李茗泽一下子怔住了。这，就这么挂了？他感到有些不可理喻。不过他很快便发觉到，张浩然今天的表现貌似显得十分怪异，他似乎在极力隐藏着什么，这并不像他日常的风格。
他不禁突然好奇了起来。
难道，南极集团最近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微云工业园区还未开门，身为老板的李茗泽尚在家中坐着，他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卧室，思虑再三，最终打了一个响指，眼前的智能镜片立刻弹出一个对话框，他随即在对话框内给秘书发了几段话，安排了一个行程路线，继而启动无人驾驶。
“去老吴家。”他向眼镜说道。
“好的。”秘书很快在眼镜里回复道，随即画面又弹出一个对话框。
老吴是他的好友，也是客户之一，他的全名叫吴晓东，是一名全息游戏开发商，由于他的游戏日常储存消耗较大，因而每次订服务器非常爽快，且一笔订单就是近千万，双方便很快因此结识起来，李茗泽平常有事都会找他商议。
按理说，量子服务器的储存近乎无限，不应续订。但其实这个年代的人对于云计算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用户可以随时随地建立虚拟宇宙，加上近几年的游戏比较复杂，里面放了很多自定义的东西（比如在混合现实的沙盒游戏里搭建自己的商城），因而他们对于云盘的浪费十分严重。
还有一个浪费因素便是物联网，因为各种物体纷纷装上了屏幕，而大部分储存却很低。人们流行的智能穿戴设备也无法放置大的芯片，因而，有难以想象的数据需要在云端处理（此时已不流行边缘计算，本地储存根本放不下）。
李茗泽此时下了楼，刚出高速电梯，迎面便走来两人，一男一女，女的正是李茗泽的秘书，她身着一袍晋制汉服，手里拿着一杯冰淇淋，而男的则是量子主机业务经理于雷。两人此刻正推搡打闹着，于雷刚把秘书逗得吱吱地笑，见李茗泽走来，他俩立刻松开了手。
“李总好。”于雷尴尬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李总好，”秘书此时却有些慌张，她支支吾吾地说道，“李总，跟您说个事，吴总，他……”
“怎么了？”
“他刚看到您发的信息了，但是他拒绝见您。”秘书随后说道，她似乎很怕李茗泽发火。
“什么？”李茗泽闻言突然呆住，“拒绝见我？靠！吴晓东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
“他让您先查一下南极集团的资料，再过来谈，他认为南极集团最近几年有一些隐情，”秘书这时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很大的……隐情。”
李茗泽立刻反应过来。原来吴晓东这小子，他也看出来了。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您可以先查一下南极集团最近的新闻舆情，尤其是最近一个月，南极集团的创始人也出来活动了。”
“创始人？李誊？”李茗泽这时忽然愣住，他显得有些吃惊，下意识脱口而出，“李誊也出来了？！”
“是的。”秘书答道。
李誊是南极集团的创始人，事实上，南极始建于PC互联网初期，是国际老牌的科技企业，它最初是一家电商公司，后来入局通讯，曾经在很长时间内，保持着互联网通讯行业的前排地位。而李誊作为多年的掌舵者，虽然早在八年前就已经退休了，但他在业内依旧有口皆碑，影响着一大批人。
“李誊也出来了，看来……南极集团真的有事发生了，”李茗泽此时喃喃了起来，随即他又抬起头，“走，那我们先去公司开会。”
“不用再联络吴总吗？”
“不用。”
李茗泽没有再多回秘书的话，因为此时汽车已经缓缓行驶到了他们跟前。他随即伸手示意两人停止说话并上车，紧接着智能汽车受到了感应，又缓缓关上那刻着螺旋梯花纹般的门。
这个年代的智能汽车并没有太过先进，依旧是新能源的，唯一变化较大的地方就是外观，自从特斯拉发布那台星际飞船似的卡车后，不少车企纷纷开始搞科幻式外观设计，使得整座城市仿佛沉浸在外星文明一般的环境里。
虽然汽车研发没有新意，但是国家的汽车等新能源结构上，倒是出现了新变化。首先，真正的非碳式清洁能源（不是烧煤发电那种）研发突破并得到商用普及后，电能的成本实际降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这为国家节省了巨量级资金。其次就是随着电压力的释放，中国的智能设备狂增，且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打破了因2020年新冠疫情带来的经济危机，比别的国家提前进入物联网世界。
很多人事后才反应过来，提前进入物联网世界，这才是新能源棋局下得最妙的一步。
此时，汽车已经到达了微云公司，三人随即下车上楼，很快李茗泽步入公司大厅，带着他们二人来到了会议室的屋子，那是一间充斥着柔和光影的房屋，里面有一台可供十个人同时操作的全息电脑。
只是房屋内此时比较杂乱，不少办公器械散落一地。
“大家伙整理一下。”
李茗泽指了指周围，他顺手从地上拿起一个无线充电盘放回桌上，接着示意他们二人收拾一下屋子。
这个房间是公司的员工会议室，不大，专门用于基层的开会讨论，并配备了载有专业会议软件的全息设备。由于这个时代全息刚刚兴起，还不是很成熟，所以一台机器通常需要专门配备一间房屋。
在李茗泽的吩咐下，几个人随即手忙脚乱地收拾器材，架起机器，连接上无线电源，片刻后，一个深蓝色的画面出现在三个人的正中央，那是华为的欧拉操作系统界面，为全息版本。
“老板，弄好了。”
“于雷，”李茗泽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帮我打开聚合检索。”
“好的——”于雷说着，随即他在空中拨了一下，一个应用瞬间弹开。聚合搜索是一项老技术，十来年前就有，它可以将搜索到的一类信息自动聚合成一段内容，例如，于雷接下来说道，“查找南极集团1年内的事件”，眼前的系统便自动将搜索到的1年内的新闻总结成图表（去重）。
旁边的秘书这时提醒，“关键词要重定向到‘服务器’、‘李誊’。”
于雷应声着，十分钟后，一段内容丰富的聚合图表便在空中浮现出来。他们三人立刻仔细看起来，不多时，有几条信息便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今年4月7日，南极集团创始人李誊时隔八年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并发表讲话。
今年5月2日，有消息称李誊将参与南极的A52芯片项目，并疑似回应量子服务器争论，称传统芯片有独到之处。
今年8月7日，李誊宣布A52芯片项目已完成暂停隧穿实验，并赞扬科研团队YYDS。
“等等，”李茗泽这时马上伸手抓住了空中第三条信息的应用图标，随即问道，“暂停隧穿实验，是什么玩意？”
“打开看看。”
于雷说道，接着点开按钮，长长的文章很快便聚合成一段精简的文字，“8月7日新华网报道，南极集团创始人李誊宣布公司传统芯片项目A52完成暂停隧穿实验，该实验是在传统半导体芯片0.1纳米物理极限层面上暂停量子隧穿效应，实验已经取得初步成果，李誊称这是完美无暇的实验，将带动……”
“暂停量子隧穿效应？”李茗泽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奇怪操作？量子隧穿效应，这东西怎么暂停？”
“文章里没写。”于雷无奈地说道，“文章评论数是0，系统提示已经去重，这应该是公关软文，没多少有用信息。”
“问题是……”李茗泽这时惊奇地说道，“量子隧穿效应可是物理规律啊！它是指粒子会穿越困住它的围墙（注：物理学上称之为势井），因此芯片的围墙结构在该粒子尺度下失效。这玩意，暂停？他们难道要对抗宇宙规律吗？”
“也许是噱头？”
“就算是噱头，也跟疯了一样，”李茗泽立刻回复于雷，“我实在难以想象要怎么暂停一个物理规律。”
“确实……这事挺奇葩……”于雷再度无奈起来，“呵，停掉科学规律……”
“也许他们有最新技术？”秘书这时插嘴道，“可问题是，他们做这个实验的目的是什么？”
“有没有可能，是用来对抗我们的量子服务器，”于雷此刻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量子隧穿效应真的被停止了，那摩尔定律就不会失效，传统芯片就可以继续开发下去，不受物理极限的限制了……”
“可这个实验确实不太现实啊。”秘书又反驳道。
此刻，李茗泽没有回两人的话，他表情严肃地看着全息界面，随即伸出了手，抓了一下界面上的按钮。
“打开更多资料。”他向全息命令。
系统很快把李誊和其带领的A52芯片项目所有资料都聚合并展现了出来。然而，当他们把这些信息全部看完之后，却没再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李茗泽随即望着全息，沉思片刻后，接着又向二人开口了。
“你们觉得下一步该怎么办？”
“老板，”于雷这时回答道，“我觉得你要不要干脆去找李誊见一面……你就以合作的名义，找他打探一下消息，兴许会有什么收获。”
“这个可行。”秘书也随即附和。
“可李誊这人，不知道好不好说话啊……”
“你查下他资料呗，”于雷这时回复李茗泽，“他那么大人物，在聚合搜索上的资料一定很全。哎，你看，这个——就是他的百科资料。”说着于雷往空中一指，他又点开了一个按钮。
李茗泽见状便凑上前去，他同时伸手放大了空中的页面。
“李誊履历看起来很多啊。”
“那肯定啊，他可是IT行业元老，新即时通讯行业的缔造者。”
“我是说——”李茗泽这时粗略看了一下画面上的内容后，随即回复于雷道，“内容聚合之后，依旧有一大堆信息，还是看不过来。”
“那你找他的经历，还有性格那一栏看看吧。”于雷又回道。
“经历……”李茗泽此时入神地望着画面，他嘴里喃喃着，“经历是吗，在这……李誊出生于……创办……在创办南极之前他曾非常隐秘地参与过一个互联网早期项目CDL……后才创办南极……”
“等下，隐秘互联网早期项目？”于雷这时突然又转过头来，“那是什么？”
“不知道。”
“打开看看。”
“好。”李茗泽说着，他又点开那个“CDL”的项目百科资料。
只见画面上赫然出现了一段历史介绍，那是有关中国互联网刚刚兴起时期的一个网络论坛“惠云网”的简介。内容不多，但是字字透露着隐秘，随即它向三人叙述了一段尘封已久的旧事。1996年，国际互联网刚在中国扎根不久，身为新镇大学计算机系学生的李誊便感到新奇，于是参与了进来，他与朋友合办了一个拨号BBS网络的新镇分支，这个BBS就叫惠云网。和马化腾、丁磊等做站大佬一样，当时这个BBS集结了大量早期站长，而李誊作为该网络的新镇线路创办者，自然也就担任了新镇站长。而据传闻，该网络创办不久，有人便在服务器里藏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进去，之后多次引发过不同程度的事件，后来这个网络就在1999年被永久关闭了……
“有意思……”李茗泽盯着眼前的画面，这时竟莫名有点兴奋，“真没想到南极创始人李誊早年间还写过这种东西。”
“他毕竟是学计算机出身，写代码很平常吧，”于雷又反驳道，“你就说十年前，当时南极在争夺智能穿戴设备的新触觉语言，据说李誊就亲自下场写了一段代码。”
“但这是互联网早期的项目，不一样。”
“早期又如何？”
“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可惜后面没了。”于雷此刻却伸手指了一下百科资料，只见在这段文字后面，内容戛然而止，独剩一个参考链接。
“看来，他们并不想让后人知道那些故事。”
“那你想不想知道呢？”
听到此话，李茗泽转头看了一眼于雷，随即他沉默了片刻。
“那，我明天就去拜访一下李誊先生吧。”
第四章 反物理学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缓缓淌进落地窗内，屋内的柔光灯立刻反应起来，熄灭了它原本的温柔。书桌前，一处小小的屏幕此刻突然亮了起来，开始发出甜美的声音。
是起床铃声。李茗泽很快被声音惊醒，随即回过神来。他挣扎地伸出手，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接着拿起智能眼镜，向内侧瞅了一眼，8点。
“还早，再睡一会吧。”他喃喃着，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今天中午，李茗泽准备约见南极集团创始人李誊，在他的芯片项目室碰面，商量技术合作的事宜，在预约这事时李誊答应得很爽快。李茗泽这回约谈，一是为了合作，二是为了打探南极集团的情况——最近这家公司的风向貌似有点不对。
很快到了上午10点，李茗泽叫上秘书，准时站在了自家楼下。
这个点，有不少员工陆陆续续从他家门口走过，而那些员工此时看到老板，也不打招呼，却会时不时调侃他一下，李茗泽对此也见怪不怪。
李茗泽虽然是CEO，但他依旧居住在距离微云公司不远的员工大厦，和员工同吃同住，自称这是“以身作则，树立榜样”。虽然员工对此略有好评，可他本人的脾性仍给他招了不少黑，因为他和乔布斯很像，是个绝佳的产品经理但性格古怪。
无人驾驶的汽车此时很快驶来，他和秘书坐上了车。随后汽车开始往一条新路驶去。
李茗泽此刻坐在狭小但精致的车里，望着车窗外赛博朋克般的交通，他忽然回想起了一些过去的往事。八年前，自己也是这么坐在一辆狭小但破旧的车中，前往南极集团投资部寻求融资。
那时，国内尚处于移动互联网末法时代，他和他的合伙人怀揣着一份量子服务器云计算化的计划书，就冒冒失失地来到了南极集团。作为当时最厚的计划书之一，量子计算机项目很快得到了重视，但当天使投资人看完整个计划书后，一丝不屑随即浮在脸上——他们并不相信眼前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能够把如此前沿的技术，给市场化。
当年的创业市场，所流行的都是一些奇怪的东西，例如区块链，那是一种分布式货币交易系统，所衍生出的各种虚拟货币被炒得火热；还有比如元宇宙，那是个连概念都讲不清楚的东西，只是把一些似是而非的AR和虚拟宇宙结合起来；事后证明，区块链实际上只是一项防伪技术而已，它撑不起过高的市值，而元宇宙也只是一种娱乐模式，它的背后必须有现实需求才能成立。其实，时间最后给出了答案，一切AR、VR类型的东西，最后都会演化到现实的全息，无一例外。
然而，这些令人艳羡的风口，却打压了那些真正呕心沥血的科技前行者。他们往往都拥有真正的智慧结晶，却通常会先被时代的洪流所掩埋，掩埋得很久很久。有时候，李茗泽甚至在想：我们所处的科技时代是真实的吗？那些眼花缭乱的未来，究竟是梦幻还是现实？
汽车此时开到了南极集团大楼下，随即便停了下来。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厦，在顶部挂着南极那标志性的蓝色LOGO，从远处看，仿佛一枝尖端发着蓝光的棒子。只是此刻尚属白天，尚不能展现出夜景楼房的时尚感。
紧接着他们下了车，随后缓缓步入南极集团总部。
南极集团的芯片开发部门在这座大楼的负三层，属于地下实验室。他们一行人很快便乘坐电梯来到了这里，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十分干净的控制中心，室内空无一人，但大大小小的屏幕此刻悬挂在控制台上，正不断切换着应用画面，播报着内容。
“智能设计应用启动：系统检测。”
“自动设计启动！正在完成图172……”
“已完成图172制作，误差放大器电路修正完成！已保存，正在进入图173……”
“酷狗——”
突然一声音乐铃乱入，猛然打断了和谐，李茗泽不由得一怔，紧接着他抬头就看到一个身着白服的老人从一扇侧门中走出，他身旁还跟着一位助手似的人物。随即这人也看到了他，马上向其点了点头。
“李总好。”
“李老师您好，很荣幸能见到您。”李茗泽立刻走上前去，随即他握住了对方的手。是李誊。
“李总过谦了。”
“没有没有，您是我的老师。”
“不用那么客气……这间屋子是架构室，我们专门进的人工智能，用来自动设计芯片架构的，”李誊指了一下周围，介绍到，“你可以了解一下。”
“不错。”
李茗泽随即环顾了一下四周，此刻身旁铺着大大小小的仪器，还有几个实验台，上面摆放着各种电路元件。而在仪器上方，也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显示器，里面自动划过代码，李茗泽认出那是一种叫Verilog HLD的语言（注：一种专门用于设计芯片电路的语言），这和正规科研院所的实验室相差无几，但却十分安静，只有滴滴答答的仪器操作指令声和蚊子般的提示音。
“走吧，我带你进去参观一下，”李誊倒也不客气，随即他领着一行人往里走，“小李啊，听说你微云这几年发展不错啊，怎么样，最近有什么新产品吗？”
“哪有哪有，您过誉了。”
“没，你公司的新型计算机最近确实发展不错，”李誊这时抬手按了一下手腕上的智能表，随即关闭了酷狗，“现在是好时代了啊……你们这种做技术的现在很吃香，不像以前，国内根本没有自主生产硬件的能力。”
“以前……您说的是华为事件吗？”
李誊点点头，“是啊！你可能想象不到，当年的市场有多严峻——美国几乎封锁了芯片制造设备的整个产业链，不管是光刻机、还是离子注入机，都拒绝授权给中国使用。”
“这么糟糕吗？”
“当年确实如此。”
“那后来是怎么解决了？”
“后来……美国几州暂时解体（实际只是削弱管控权），变成了四个国家，”李誊这时慢慢讲述起了往事，“2024年，那年你应该还在上学……当年特朗普重新当选了美国总统，然后美国民众不干了，其中德克萨斯州直接宣布独立，成为了如今的德克萨斯共和国。而后几个大州纷纷宣布独立，并闹了好几次，美国政府迫于无奈暂时同意协议独立十年……于是就在这个时间段，中国的芯片产业抓住了机会，重新拿到了技术。”
“原来是这样。”
“是啊，所以你们服务器行业现在的好日子，都要感谢那个时代，要不是他们……害。”
“可现在……不流行传统芯片了啊。”李茗泽这时说道，而听完这句话，李誊突然停住了脚步。
“你是指量子计算机吗？”
李茗泽点点头，“是的，其实现在量子计算机已经取代传统服务器好几年了，我一直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还要出山做这个。”
李誊此刻站在原地，脸上的神情严肃了起来。他看着李茗泽清瘦的脸庞，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才又开口了。
“之前南极集团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差一点被人击垮。”李誊淡淡说道。
“击垮！为什么？”李茗泽突然感到十分吃惊，“对方是什么人？”
“你知道普适计算吗？他们是做普适计算的，”李誊这时叹了口气，随即他又继续往里走，周围闪烁着的灯光忽明忽暗，“我们南极做通讯好多年了，但是真没想到，物联网时代一来，整个格局全变了。”
“您别着急，慢慢说。”
“好。我先说一下，普适计算是指将计算机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计算时代，是物联网之后的第四个时代。我们是怎么也没想到，当普适公司出现的时候，一切全都变了。因为各种物体接入了网络，并具有了人工智能，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通过语音助手，来控制家具、代步工具，并和它们聊天。我们可是每天都要使用家具的，而当这种聊天和控制培养成习惯的时候……”
“培养成习惯，然后语音助手忽然加入通讯录功能，升级成了聊天软件？”
李誊转过身来，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是的。这便成了我们南极通讯最大的危机。”
“那您打算怎么解决？”
“已经解决了。我亲自出山约谈，将这家公司收购。对方虽然同意收购，但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要求我们必须连带收购他们的半导体项目，并由我出任CEO，且南极集团五年不能使用其他服务器产品。”
“为什么？”
李誊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凌厉的光，但马上又消失了。
“不知道。”
“不知道？”李茗泽怔住了。
“是的……不知道。”
“所以你们就照办了？也就因为这件事，你们没再用过一台量子服务器，只做传统芯片了？”
“是的。”
李茗泽刚想再说句什么，但话到嘴边停住了。随即他换了个方向。
“那，我想问问，暂停量子隧穿效应实验，又是怎么一回事？”李茗泽这时忽然讲出了这个事情。
“暂停隧穿！”李誊猛地愣住，“你居然知道这个事情？”
“知道，新闻有说。”
“呃，这个嘛……”
就在此时，他们来到了项目组的尽头，一群黑色的庞然大物赫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不过李茗泽很快便认出，排在前面的是最新版本的ELS牌激光蚀刻机，这是专门用于雕刻芯片电路的机器，而后面则是一台疑似托卡马克装置的东西。它们被封闭在真空无菌室内，长长的管道此刻卷在一起，仿佛无数条缠绕的龙蛇。
李誊找到了机会，立刻开始转移话题。
“咳，你可以看一下，”李誊伸手指了指前方，“这是我们购进的蚀刻机，老古董，只不过比较好用，还有这台是……别进去，它必须是真空无菌环境，而且运行时周围十米不能有人。”
“李总……”
李茗泽这时却转过身来，他两眼直勾勾盯着李誊，似乎在看着犯错的学生。
“所以，关于暂停隧穿，您就真的不能透露一点信息吗？”
李誊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呃……我只能说那项实验很重要，至于为什么要做恕我不能透露。”
“那，您是怎么实现暂停量子隧穿效应的？”李茗泽这时近乎逼问道，“您要知道，这可是一个物理规律啊？”
“这个……”
李誊看着李茗泽，他迟疑了。在思索了好几十秒后，眼见对方的双眸像是要放出光来，李誊最终决定还是说点什么。
“物理规律并非不能改变。”
“你说什么？！”李茗泽突然怔住，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我说，物理规律，并非牢不可破。”
“您……您不会被民科忽悠了吧？”
“你听说过小泽不等式吗？”李誊这时摆摆手，“不是民科，是一个修正，美国自然杂志刊发过研究论文的。”
“您说，我听着。”
“好。”
李誊说着，这时伸出手打了个响指，周围的灯光忽然开始明亮起来，随即他转过身，走到旁边一处带主机的设备面前，在上面按动了几个按钮，接着又在电脑上输入了一段指令，设备上方几台显示器立刻开始运行起来，深蓝的屏幕上又滑动出一段段代码。接着不远处的中控台上，长长的屏幕也开始闪出几个弹窗。
李誊随即又转回身来。
“量子隧穿效应来源于不确定性，所以暂停隧穿效应，就要暂停不确定性原理。而在2011年的时候，有一位日本科学家小泽正直对不确定性原理做过一个修正，被称之为小泽不等式。”
“主要修正了什么？”
“很简单，小泽正直通过实验证实，粒子不确定性来源于量子涨落，只要把量子涨落控制住，就可以测量出粒子较为精确的值。”
说罢，这时他又转过身来，操作台正滴滴的报响，他随即伸手指了指，示意李茗泽看向一块屏幕，后者照做了。
只见屏幕上显示着几串中文，最后的提示是“第779次实验误差＜h/4π”。
“就……这样？”李茗泽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你看这是上次的实验结果，我调出来了……我们对芯片结构做了调整，控制了碳（注：此时代芯片结构主要为碳）原子的量子涨落，成功得到了几乎没有隧穿效应的碳结构。”
“我还是有些震惊。”
“小李啊，”李誊这时笑了笑，“你要知道，如果是动辄说要推翻物理学的，那叫民科，但如果是建立在物理学本来的基础上，根据理论提出一些罕见反例的，那就是科学。”
“怎么说？”
“你知不知道在2032年，也就是三年前的时候，科学界曾出现过一个新的流派，称之为‘反物理学’，这可不是反对物理学的意思，而是认为，一些案例证明，有可能通过理论或者实验修正，将某种物理现象抑制或者消失。”
李茗泽突然感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比如说？”
“比如说——”李誊这时压低了声音，“反重力就是其中之一，它将重力这种现象抹除。还有就是流行的物理学理论，相对论。”
“相对论原理也能……反物理学？”
“当然，譬如现在全世界都在研究的曲率引擎，就是利用其他的物理方法消除了质速关系的结论——你知道按照质速关系，光速不能超越的。”
“这个，我知道。”
“还没完呢，”李誊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现在反物理学家主要研究方向是在反相对论效应和反重力身上，这是两个比较重要的点。你知道，在接近光速时，会发生尺缩钟慢现象，而现在有科学家，想把尺缩钟慢一点一点抑制住。”
“这……要怎么抑制？”
“修改方程，加入因子，一点一点改变物理量。”李誊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李茗泽瞪大了眼睛，“他们修改成功了？”
“还没有，目前学界里没有消息。”
“呃……”李茗泽听到这话，不禁感到有些失望，“没有消息，那说个屁。”
“小李你这……”
李茗泽马上发觉自己有些鲁莽了，刚想道歉，李誊却哈哈大笑起来，随即打断了他。
“小李啊，你这孩子脾气挺爆的，但没关系，年轻人嘛，又是个人才，脾气古怪一点很正常……”
“对不起李老师……”
“没有没有，你不用道歉，我都明白，”李誊随即摆了摆手，“如果你要想了解更多关于反物理学理论的话，你可以去看一部最新上映的互动电影《奇异点》，那里面有你想要的。”
“科幻片？”
“是的，我们公司投资的，我还负责写了一部分剧本嘞，”李誊这时笑了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经历过一些事，便写了进去……”
“您是指……惠云网时期嘛？”
听到此话，李誊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他有些吃惊地问道，“你知道惠云网？”
“知道，我还知道这个论坛曾经发生过一些事。”
“是有一些事，但它不是论坛，它是一种叫BBS——”话音未落，李誊忽然又不说了。紧接着他盯着眼前的李茗泽，脸色沉重地看了好一会儿。
“你还是别问惠云网了，”李誊随后说道，“惠云网的故事不是你能了解的。”
“为什么？”
“别问，”李誊最后说道，“总之你别牵扯进来，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