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伍子胥，名叫伍员，是湖北监利人。楚平王时代，他父亲伍奢做了太子建的老师。照常理推测起来，太子建即位以后，必然重用伍奢一家，伍子胥在楚国的政治前景可以说相当美好。就在这时，一个阴险的小人物出场，从此彻底改变了伍家的命运。
这个小人物，就是太子少傅费无极。事情源于一次跨国的娶亲。楚平王帮太子建娶了一名秦国女子，派费无极前往秦国接这名女子到楚国来。费无极到了秦国，发现这位女子是个绝世佳人。为了取悦好色的楚平王，他马上快马加鞭赶回楚国，向平王报告这一消息，并建议平王把这个美女收归己有。平王采纳了他的意见，另外替太子谈了一门婚事。费无极也因此获得了楚平王的宠爱。
但是费无极马上发现了新的危险，因为他已经得罪了太子建。如果平王死了，太子即位，自己不就没好果子吃了吗？于是他就开始新的阴谋，在平王面前诋毁太子建，怂恿平王把太子建贬到边境去。接着，又诬陷太子建拥兵自重，意图谋反。楚平王十分气愤，把太子的老师，也就是伍子胥的父亲伍奢抓了起来，并派人去杀太子。太子建听到这个消息，马上逃离楚国。这一逃跑正中费无极的下怀，因为这恰好可以坐实太子谋反确有其事，那么作为太子的老师，伍奢也就难逃一死了。
费无极对自己的阴谋设想十分周到，他深知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于是劝说楚平王诱杀伍子胥和他的哥哥伍尚。楚平王听信了费无极的毒谋，派人对伍奢说：“如果你能把你的两个儿子召来，就可以放了你；不然就是死路一条。伍奢非常了解两个儿子的脾气，说：“伍尚比较仁厚，如果我让他回来，他一定会来；伍员呢，一定不会来。”
果然，伍尚得到消息，立刻就要去找楚王。伍子胥则认为，这只不过是为了把他们父子赶尽杀绝的诡计。父亲已经必死无疑，如果前去只会白白搭上性命，杀父之仇也不能报了。伍尚说：“我知道去了救不了父亲的命，但是父亲为了活命而召我前去，如果我不去，今后又不能为父亲报仇，岂不是终身遗憾！”最后，伍尚让伍子胥逃走，以便日后报仇；他自己一个人去见楚王。最后，伍尚与伍奢一起被杀害了。
伍奢临死之前，知道伍子胥逃跑了，意味深长地说：“可怜楚国要遭受战争的痛苦啦！”不出他所料，在后来的岁月中，伍子胥将改写楚国和吴国两个大国的历史，而这一切，都出自小人物费无极简单平常的一个动机。
二
太子建逃离了楚国，跑到宋国去了。离家出逃的伍子胥想来想去，还是先去宋国跟太子建会合。不料宋国发生了内乱，他们又逃到郑国。郑定公待太子建和伍子胥很友善，谁想到太子建恩将仇报，跟晋国密谋灭郑。最后东窗事发，郑国名相子产诛杀了太子建，伍子胥只好再次逃命，东躲西藏，经由陈国逃到昭关（今安徽省含山县西北）附近。
昭关是通往吴国的路。楚平王和费无极料定伍子胥可能去吴国搬救兵，提前在昭关布置重兵把守，画影图形通缉伍子胥。
眼看就要到昭关了，伍子胥却对危险毫不知情。这天，他还在赶路哪，忽然迎面有个老头儿朝他直走过来，劈头道：“伍将军要去吴国吗？”
伍子胥心头一惊，赶紧辩解说：“老丈认错人了吧！”老头儿笑呵呵地说：“我叫东皋公，在这附近行医。前几天经过昭关，看见那里到处悬挂伍子胥的画像，不就是你吗？人家正准备捉你，你一路前去，不是自投罗网吗？来来，还是先到我家里来吧。”
伍子胥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提心吊胆地跟东皋公回家去了。东皋公把他藏在家里，好吃好喝招待了几天，就是不提出关的事。伍子胥急了，给东皋公跪下来痛诉自己的深仇大恨，请他帮助自己完成复仇的大业。东皋公扶起伍子胥，说：“别急，别急，我出门去找个人，过几天回来，一定能帮你出关。你一定要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当天，老先生就出门了。
伍子胥心里五味杂陈，千头万绪不能平伏。一连几天他晚上都睡不好觉，一会儿梦见父兄被杀的惨状，一会儿梦见楚平王冷笑着挥剑杀向自己，一会儿梦见东皋公笑吟吟地带许多人来帮自己出关，一转身却变成了费无极的模样，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伍子胥时常在半夜惊醒，再也睡不着，和衣坐着等到天亮。这几天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受煎熬、最漫长的几天了。
几天以后，东皋公带着一个朋友回家来了。一进门看见伍子胥，不由惊讶地“啊”了一声。伍子胥迷惑地看着他。东皋公对他说：“你去照照镜子看！”伍子胥找出铜镜一看，顿时愣住了，原来短短几天的工夫，他的一头黑发已经变得雪白雪白了。伍子胥呆呆地说：“没想到我深仇未报，却老成这个样子！”东皋公拉着他手说：“别伤心，这是件好事情。你变了样子，人家就不容易认出你来。你快看看我这位朋友，他叫皇甫讷，我这次就是去找他来的。”
伍子胥一看这位皇甫先生，不由大惊：“呀，我们俩长得真像！”东皋公笑着说：“其实我看见你画像的时候，就在想可以请他来帮你逃脱。那天在路上遇到你，我忽然觉得是老天让我来帮你呀。我的办法是，让皇甫先生扮成你的模样，哄住守关军队，你趁机逃出关去。之后我再出面把皇甫先生救出来，怎么样？”
伍子胥惊喜万分，当场跪下拜谢两位义士的救命之恩。
三人准备停当，便分头行动。皇甫讷大摇大摆经过关口，立马被士兵拦住了。士兵们越看他越像伍子胥，盘问之下，皇甫讷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守关军士呼啦一下围了过来。伍子胥趁对其他人放松了盘查，加上他已变了相貌，顺利地逃出昭关去了。
东皋公知道伍子胥已经脱身，便悠哉游哉地溜到关口假装路过，张望一下，故意惊叫：“哎呀，怎么把皇甫先生抓起来了！”于是上前跟士兵们解释，这人是他的朋友皇甫讷，这几天是到他这里玩的，不料被当成伍子胥拦住啦。因为东皋公在这一带有些名望，士兵们也都认识他，见他说得有根有据，也就把皇甫讷放了。
伍子胥在东皋公和皇甫讷的帮助下过了昭关，守关将领事后发觉不妙：刚才一番争执，伍子胥很可能已经蒙混过关，于是下令楚国士兵出关追赶。
伍子胥急急忙忙逃跑，一直跑到江边。这时候，楚国的追兵也慢慢赶上来了。伍子胥焦急万分。正在这时，一位老渔翁撑着船儿过来。伍子胥赶紧招手请老渔翁过来。渔翁看看伍子胥，挥手叫他上船，随后竹竿一撑，小船离开江岸，不久就把伍子胥渡过江去了。
伍子胥感激万分，摘下身边的宝剑，交给老渔人，说：“这把宝剑是我祖父传下来的，价值一百金，请您收下吧！”老渔人哈哈笑着说：“你是伍子胥吧！楚王为了追捕你，出了五万石粮食的赏格，还答应封告发人当大夫。我连这样高的奖赏、官位都不看在眼里，还会要你的宝剑吗？赶紧上路吧！”
伍子胥连忙向老渔人赔礼，收了宝剑，辞别老渔人走了。
三
伍子胥一路乞讨，经历了千难万苦，这才到了吴国，通过吴国将领公子光的推荐而投靠了吴王僚。
不久，吴楚发生边境冲突，进而升级到战争。吴国派公子光领兵伐楚，夺取了楚国两座城池然后撤兵。伍子胥认为公子光浅尝辄止，半途而废，他请求吴王派公子光再次伐楚，一鼓作气灭掉楚国。公子光则很不客气地指出伍子胥是为了报私仇而动用国家军队。两人争执之下，二度伐楚最终搁浅了。
伍子胥看出自己在吴国仍然是个没有发言权的“外人”。怎么完成复仇的计划呢？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射到他最大的阻力——公子光身上。这个公子光，究竟在想什么呢？
伍子胥细细一琢磨，马上发现问题所在了。原来呀，这是春秋时著名的大贤士季札惹出来的烂摊子。
季札是吴王寿梦的小儿子，公子光的叔叔。这个人以贤明著称，国际声望很高。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从大到小依次是诸樊、余祭、余昧、季札。寿梦一直想把王位传给季札，但是季札死活不肯。没奈何，寿梦只好立诸樊为太子。
寿梦死后，诸樊继位，马上找来季札，表示要把王位让给他。季札还是不肯，一着急跑去乡下种地去了。诸樊对此一直放不下，临死的时候把二弟余祭、三弟余昧找来，说：“老四太固执了，不肯接受王位。可是把王位给老四是父亲的心愿呀。现在只有一个笨办法：我死了以后，由老二来当吴王，老二以后由老三当吴王，一个一个传下去，总归会传给老四的。你们要保证，不把王位传给儿子，要保证王位传到老四手里！”余祭和余昧哭着答应了哥哥。
余祭接替诸樊当了吴王，临死时遵守承诺，把王位给了余昧；余昧临死时也吩咐王位不传儿子，一定要传给弟弟季札。可是，这三个哥哥都太低估老四的犟脾气了。本来三个哥哥特意把王位一个接一个地留给他，如今哥哥们都死了，他就即位吧？可是季札不干。他干脆收拾收拾东西逃跑了。这下子，就惹出麻烦来了。
麻烦就在于，现在吴国的王位该传给谁呢？没有了统一的意见。大伙儿觉得既然最后一个吴王是余昧，那就让余昧的儿子当王吧！于是就立了公子僚，历史上叫他吴王僚。
可是公子光有不同的看法。他是吴王诸樊的儿子。本来呢，我父亲把王位传给叔叔们，那是因为想最后交给四叔呀。如果四叔当了吴王，那我一点意见也没有；四叔就算把他的王位再传给他的子孙，那也是天经地义——可问题是四叔没有继位呀！四叔不要，那当然还是应该从我父亲这里算起。假设父亲当初没打算传位给四叔，那吴王应该是谁呢？当然是我啦！公子光越来越觉得不服气，暗暗地产生了夺权的念头。
伍子胥想通了这一点，一拍大腿：我怎么事先就没想到呢！怪不得人家没心思管我的事，人家有自己的盘算呢！伍子胥知道了关键，兴奋不已。他决心先帮助公子光完成目标，再请公子光帮助自己完成计划。流亡在外的伍子胥，变得更加成熟老练了。
四
伍子胥四处寻访，找来一个叫专诸的勇士，引介给公子光。明白人点到为止，不须说破，公子光马上对伍子胥会心一笑，把他援为知己了。
为了避嫌，伍子胥也跑到乡下种地去了。他能忍。他在等待着。
伍子胥把勇士专诸介绍给公子光以后，就过起韬光养晦的日子，等待时机完成自己的复仇大业。公子光呢，对专诸器重有加，不但经常赠给贵重的礼物，还三天两头到他家拜访。有一天，专诸对公子光说：“我是个乡野村夫，公子却这样厚待我，想必有需要我去做的事情。只要公子开口，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报答公子的知遇之恩。”
公子光见专诸爽直，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把王僚怎样篡夺他的王位、他想杀掉王僚夺回权力的事情都告诉了专诸。专诸说：“这件事事关重大，要谨慎谋划才行。要杀王僚，一定得投其所好，得到接近他的机会，这样才能下手。据公子所知，王僚有什么嗜好？”
公子光想想说：“王僚特别喜欢吃太湖的鲜鱼。”
专诸就向公子光告辞，跑到太湖边跟人学鲜鱼的烹饪技术。一连学了几个月，烧得一手好鱼，专诸才回到公子光的身边，暗暗等待时机。
不久，楚平王死了。消息传到吴国，伍子胥气恼万分。眼看自己最大的仇人就这么死了，自己却还没法为父兄报仇，简直怒火中烧。他马上决定不再拖延，抓住这个最佳时机帮公子光完成愿望。他赶忙找到公子光，跟他部署行动计划。
在公子光的撺掇下，吴国趁楚国新丧发兵伐楚。军队远涉境外，一时回不来了。公子光便在这时邀请吴王僚去吃鱼。
吴王僚听说吃鱼，特别喜欢。但他也知道公子光有野心，不能不防备，于是穿了三层铠甲，带了许多亲信武士，还吩咐武士们仔细搜查每一个上殿的人。看见没有什么状况，吴王僚才安心地喝酒吃菜，观赏乐舞。
公子光见吴王有了醉意，便假装上厕所，偷偷溜出去躲起来。又吩咐专诸开始行动。只见专诸端着一盆太湖鲜鱼，镇静自若地走上殿来。殿前武士搜了他全身，没发现什么异常，就让他进去了。
专诸端着鱼径直来到王僚面前。王僚看见鱼，心里十分喜欢，筷子都举起来了。忽然，专诸目露凶光，急速从鱼肚子里抽出一把短剑——这把短剑叫做“鱼肠剑”，又短又细，是越王精心打造成的——用尽全身力气刺向王僚。王僚毫无防备，躲闪不及。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利刃刺透三层铠甲，王僚倒在血泊里，当场毙命。
周围的武士这才回过神来，一拥而上，把专诸碎尸万段。大厅里乱作一团，公子光和伍子胥带领兵士冲进来，很快控制了局面。
公子光杀了王僚，当上了吴王。这就是吴王阖闾。
五
吴王阖闾上台后，伍子胥论功受赏，开始有了发言权。他再三请吴王帮他伐楚报仇，吴王总是推托，说国事还不安定，叫伍子胥再等一等。
原来，吴王僚有一个儿子庆忌，力量过人，勇猛无畏，号称吴国第一猛士。王僚被杀之后，庆忌跑去了邻国。吴王阖闾害怕庆忌找他报仇，寝食不安；去杀庆忌吧，人家武艺高强，力大无穷，一般人难以对抗，未免有些手足无措。
伍子胥想到这一层，就决定帮阖闾除掉庆忌。他推荐了一名勇士叫要离。阖闾问，怎么知道这个要离可以成功呢？伍子胥就讲述了要离折辱壮士椒丘欣的故事。
椒丘欣是胶东人，外出办事路过淮河的渡口，要在渡口饮马。管理渡口的官吏告诉他：“水里有河神，会吃掉你的马，还是不要在这里饮马吧。”椒丘欣不听，执意在河里饮马，结果马果然被卷走了。椒丘欣勃然大怒，提剑入水与“河神”连战数日，打斗过程中瞎了一只眼睛才得胜上岸。
后来椒丘欣到朋友家集会，得意于自己与河神水战的勇猛，对到场的人言辞轻慢，趾高气扬。要离当时在场，看不惯椒丘欣的傲慢，就对他说：
“我听说真正的勇士打架，生往死还，不受其辱。现在你跟河神打的这一架，丢了自己的马，又瞎了一只眼睛，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呢？你不敢拼死一战，却苟且偷生地跑掉，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骄傲呢？”
椒丘欣闻言，恼羞成怒，约定晚上到要离家找他算账。
要离不慌不忙地回到家里，嘱咐妻子晚上不要关门，自己若无其事地躺在床上休息了。
椒丘欣晚上到了要离家，发现大门不关，二门不闭，要离安然地躺在床上，于是拔出剑来，揪住要离的头发叫道：“你有三条该死的罪状！第一，当众侮辱我；第二，回家不关门；第三、躺在床上不抵抗。这是你自己寻死，可不要怪我无情！”
要离则平静地说：“你也有三条无能的罪状。第一，我当众侮辱你，你不敢当场报复；第二，你悄悄地进我家门，悄悄地进我屋子；第三，你拔出剑来，揪住我的头发，这才敢高声叫喊。你有这三条无能，还要跟我抖威风，难道不知羞耻吗？”
椒丘欣听了，扔下武器感叹说：“要离比我勇敢得多啊！”
阖闾听了要离的事迹，很感兴趣，马上召见要离。一见面才发现要离是个又瘦又小的人。阖闾非常失望：这么一个小瘦猴儿，怎么打得过庆忌呢？要离看出阖闾的意思，就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阖闾听了，很吃惊：“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要离说：“为了吴国能够安定，也只好如此行事。”阖闾满腹惊讶地同意了。
过了不久，要离在一次公开的场合严厉指责阖闾。阖闾勃然大怒，砍掉了要离的右臂，把他关进大牢里。有天晚上，要离神不知鬼不觉地越狱逃走。阖闾知道了这个消息，派人抓来要离的妻子孩子，白天拉到闹市上一刀一个杀了。
要离跑去哪里啦？自然是跑到卫国找庆忌。他跪在庆忌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了自己的冤屈，并表示跟阖闾不共戴天，要帮助庆忌夺回王位，报自己的断臂之仇。庆忌半信半疑，暗地里派人潜回吴国打听要离的底细，得到的消息是要离的妻儿都被阖闾杀了。庆忌心肠很好，很同情要离的遭遇，觉得他可怜，开始对他好起来。庆忌渐渐把要离视为心腹，让他帮自己训练军队。
庆忌经过精心准备，打算从水路杀回吴国为父报仇。这天风和日丽，庆忌的水军浩浩荡荡渡江伐吴。庆忌站在甲板上眺望前方，要离拿着长矛陪同在一旁。
江上忽然起了风，大风迎面扑向战船，旗帜哗啦作响。要离站到上风口，看准机会，举起长矛，借助顺风的力量直刺庆忌的心口，一刺贯胸，矛尖从庆忌的后背扎出来。
旁边的人都惊呆了。庆忌在剧痛之下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胸口插着长矛，一把抓起瘦小的要离，拉到船舷边上，把要离按进水里，又拉出来，再按进去，再拉出来，反复了三次，要离被呛得半死。庆忌坐在甲板上，把奄奄一息的要离平摊在自己膝盖上，大笑着说：“你胆子也太大了，敢来杀我！哈哈，可惜我没有看出来哪！”要离面无表情，仿佛生死都无所谓了。庆忌环顾四周，对他的卫士们说：“这个人，也算是天下的勇士。一天之内，不能失去两个勇士；你们不准杀他，把他放回吴国去吧！”说完，庆忌大笑而亡，好像已经了却了所有的牵挂。
要离回到吴国，去向阖闾复命。阖闾知道庆忌死了，惊喜万分，表示要封要离当大官，给他很多钱。要离还是面无表情地说：“我杀庆忌不是为了奖赏，而是为了吴国的安定。况且我杀了妻子来侍奉国君，这是不仁；为了新国君杀旧国君的儿子，这是不义。不仁不义却存活世上，有何面目见天下士人？”说完以后，他就拔剑自刎了。
六
伍子胥为了给父兄报仇，积聚、忍耐、准备、筹划了十六年。他的机会终于来临了。
吴王阖闾九年，伍子胥与孙武利用楚国将领及其附庸国之间的矛盾，引导阖闾会同蔡国、唐国的部队大规模进攻楚国。柏举之战，五战五捷，大败楚军，仅花了十天就拿下楚国的都城郢都。楚昭王仓皇出逃，楚国覆亡了。
可是，最大的仇人楚平王已经死了，伍子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强烈要求吴王拆掉楚国的宗庙，又发了疯一样地在郢都搜寻楚平王的坟墓。终于，他打听到楚平王葬在东门外的寥台湖，马上带着人手赶去，找到平王的墓，挖开墓穴，凿开棺材，拖出楚平王的尸首。
见了仇人，伍子胥顿时红了眼，抄过铜鞭，一口气鞭打平王三百多下。后来旁边的人看死尸已经被他糟踏得不成样子，又害怕伍子胥这样发泄下去会疯掉，赶紧把他拉住了才算完。不可一世的楚平王没想到，自己死后会落得个支离破碎暴尸街头的下场。
不久，有来人求见伍子胥，说是楚国大夫申包胥派来的。申包胥是伍子胥的少年同窗，楚国灭亡后，申包胥躲进了山里。伍子胥忙请进来人，问申包胥的状况。来人转达申包胥的意思说：你对楚平王剖棺戮尸，这样子报仇也太过分了吧！将来天行往复，恐怕你们也要付出代价的。伍子胥长叹一声，对来人说：“你回去告诉申大夫，我们现在都老了，只怕时日无多大仇难报，哪里还顾得上违不违背天理啊！还有那个约定，我不会忘记的。我等着申大夫实现他的誓言。”
使者走后，伍子胥不由陷入往事的回忆……
伍子胥当初家族遭难，逃离楚国之前，去见了他的同窗好友申包胥。申包胥也是湖北监利人，是楚国的贵族，也是伍子胥的同乡兼朋友，但是他的文韬武略远不及伍子胥。他比起伍子胥的优点就是率真、耿直。伍子胥十分确信申包胥对自己构不成威胁，所以敢于跑去跟他告别。其实从他的心理看来，很有可能告别是假，发泄是真。当一个人遭到强大力量打压而充满愤懑又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很可能找到相对于自己的弱者发泄自己的情绪。所以，伍子胥咬牙切齿地对申包胥说：“我一定要灭掉楚国！”
伍子胥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不是在对他的朋友讲话，而是在对楚国的国家机器讲话，他只不过选择了一个弱势的代言人而已。因为，这句话他根本没必要对申包胥说，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在当时只敢对申包胥说。
申包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作为一个耿直的、充满强烈国家观念的楚国人，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回答说：“那我就要让楚国重新建立起来！”之所以说他是下意识，是因为申包胥不是傻瓜，如果他经过了深思熟虑，权衡了自己的才干与能力，是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的。
这样，伍子胥和申包胥就形成一个誓言契约。伍子胥对申包胥的使者说的“约定我还记得”，就是指这个契约。
七
躲在深山里的申包胥接到使者的回信，知道已经没可能劝服伍子胥了。伍子胥已经实现了誓言，自己该怎么办？当初立下的保存楚国的承诺，只有伍子胥和他两个人知道。当然申包胥也明白，伍子胥根本不会把他的话当真。可是，自己立下的誓言，难道可以因为对方不在意、外人不知道，就放弃践行的努力吗？
伍子胥有吴国的强大军队，申包胥却什么都没有。他没有高超的武艺参加战斗，没有巧妙的策略指挥抗争，没有资历，没有威望，甚至没有雄辩的口才说服邻国帮忙。他当然可以不去管这些事，凭他和伍子胥的交情还有伍子胥对他的了解，就算什么也不做，对方也断然不会嘲笑他。然而，申包胥最后还是选择了去实现自己的承诺，这不仅仅是个人的尊严问题，还是关系到楚国存亡的问题；那个承诺不仅仅是对伍子胥的，还是对整个楚国的：即使伍子胥不在乎，楚国人仍旧是会在乎的。
一无所有的申包胥于是远去了北方，他相信传闻中强大的秦国可以帮他完成愿望。他日夜兼程赶到陕西，等在那里的是秦国君臣冷冰冰的拒绝。凭什么帮你呢？就凭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楚国官吏，笨口拙舌的陈述，逻辑混乱的说理，苍白无力的呼喊，疯疯癫癫的举止，就能够让秦国的子弟兵远涉千里去保卫楚国么？
申包胥孤零零地站在秦国宫廷的大殿上，秦君在他前面，黑乎乎的；秦臣们在他两边，黑乎乎的；还有手持兵器的陛楯们，还是黑乎乎的。这里的人有那么多，他却还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他看不到秦君狐疑的颜色，听不到周围人议论的嗤笑，一种羞辱的、委屈的感觉冲到他的鼻子上，使他的眼眶痒得难受。想哭。可以吗？在这里？当着秦国君臣的面哭，这是多丢人的事情呀。不能哭。可是，你又能说些什么呢。他想退缩了，就这么走出去吧，被别人戳着脊梁、让自己背着屈辱走出去吧。可是，一走出去，就再也不要想回来。他做不到，他的腿一丝也挪不动。希望，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完了？楚国，就这么窝窝囊囊地亡了？就像自己一样，没有什么经世济民的雄才，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功业，忙忙碌碌了半生，终于是默默无闻。伍子胥瞧不起他，秦国人瞧不起他，马上，所有的楚国人也将瞧不起他。为什么会承受这份痛楚，让自己像一个滑稽的玩偶，被别人肆意地玩赏，无情地嘲弄？无能！无能！这是对男人最刻薄的讥讽！罢了……
申包胥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砸在大殿的地面上，洇成玄色的圆。秦臣们哈哈大笑：面对一个哭泣的人，你似乎永远是有优越感的。秦哀公没了耐心：这算怎么回事呢？他一甩袖子，一言不发地走了；臣僚们也在轻蔑的笑声中离去，剩下申包胥一个人，在秦国的殿堂上哭。
申包胥一动不动地站在大殿上哭。第二天早晨人们看见他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惊奇之余，大家又把这当成了绝妙的笑话。
第三天，看见他红肿的眼睛，人们发出了干巴巴的笑声。他们心里未必想笑，只是面子上总觉得要做出点什么表示，才能继续维持自己的优越感。
第四天，申包胥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嘴唇干裂得像松树皮。“哭了三天了，”有人说。“这是何苦呢……”有几个人想勉强咧出个笑脸，却发现已然做不到了。
第五天，申包胥的泪水还没有干。他站立不住，倒坐在自己哭出的泪泊里。秦臣们经过他身边，脸都绷得紧紧的。
第六天，申包胥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抹眼泪的时候，听见身边有人沉闷地呼着气。
第七天本来是有事情要商量的。可是几位大夫告假不来了。来的几个人也都匆匆地散去，剩下几个老臣跑去后宫，神情严肃得很。
申包胥忽然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到了第八天上，沉寂了几天的秦宫又有了生气，他甚至能听到那些秦臣们眉飞色舞的兴奋。事情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简单，虽然也同样是出人意料的：当秦哀公命令秦国军队南下光复楚国的时候，在场秦国人简直要高兴得跳起来。秦哀公特意跑到申包胥跟前，说：你要知道，我一点也不怜惜楚国，我这次发兵，全都是看她的宝贵臣子的面子。申包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点头。
哀公特意赋诗一首，这就是《诗经》里的《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不久，楚昭王回到郢都，楚国光复。申包胥实现了自己的誓言。男人的哭，历来为人们所轻视。可申包胥在自己无法实现拯救国家的愿望的时候，用凄凉哀婉的哭泣来表达自己痛彻心肝的苦楚，来完成本不属于他个人的退敌复国的使命，我们可以说，申包胥的一哭，是令三界震动的一哭，是真英雄伤心时刻率性豪迈的一哭，这岂不又是楚国人炽热感情的迸射飞扬！
八
申包胥搬来了秦国的救兵，吴国内部又发生内乱，吴王阖闾只好离开楚国，撤兵回国了。但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在伍子胥和孙武的辅佐下，吴国西面攻破楚国，北面威胁齐晋，南面降服越国，国势达到了鼎盛期。
世事多变。公元前496年，越王允常病死。他的儿子勾践接手了越国。阖闾觉得这是消灭越国的大好时机，于是率众亲征，兴师伐越。
年轻的勾践很快就作好准备，指挥迎战。他派出三百名死囚，提剑来到吴军阵前，排起队来依次自杀。吴国的士兵被这样血腥又莫名其妙的场景震惊了，趁这个机会，越国军队突然袭击，大获全胜。阖闾在战斗中负了伤，不久就一命归西。
阖闾临死的时候，把儿子夫差叫到床前，问他：“你会忘记勾践杀死你父亲的仇恨吗？”夫差咬着牙说：“我绝不会忘，一定要给父王报仇！”果然，夫差即位做了吴王以后，丧期一满，就派出所有的精兵讨伐越国。这一仗吴国大胜，一举洗刷了姑苏战败之耻。越国勾践只剩了甲士五千人，退守在会稽不敢再战。
没办法，勾践只得采取投降政策，派大夫文种带着厚礼去贿赂太宰伯嚭。这个伯嚭是阖闾在位的时候从楚国逃到吴国的，夫差即位以后，对他非常宠信。伯嚭收了礼物，就把文种引荐给夫差，说越国知道已经战败，如今备了礼物请求投降；勾践愿意把越国交给吴王管理，越国愿永远做吴国的奴仆。这样低下卑微的姿态迎合了夫差自信好胜的性格，夫差十分喜欢。这时候，伍子胥站出来反对，认为对勾践应该一举歼灭，不能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夫差不听，接受了勾践的投降。从这以后，夫差老觉得伍子胥很扫兴。
公元前484年，吴王夫差要去打齐国。伍子胥急忙去见夫差，说：“我听说勾践卧薪尝胆，跟百姓同甘共苦，看样子一定要想报吴国的仇。不除掉他，总是个后患。希望大王先去灭了越国。”
吴王夫差哪里肯听伍子胥的话，照样带兵攻打齐国，结果打了胜仗回来。满朝文武一个个喜笑颜开，夫差乐得合不拢嘴。只有伍子胥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夫差看见伍子胥的臭脸，越来越觉得讨厌。从此他就渐渐疏远伍子胥了。
伍子胥失去了夫差的信任，但他还是坚持认为勾践为人阴险狡诈，野心勃勃，希望吴王不要轻信越国。越王勾践对此心知肚明，于是不断贿赂太宰伯嚭，跟伯嚭结成攻守同盟。伯嚭在吴王面前一面说勾践的好话，一面攻击伍子胥。吴王夫差渐渐觉得勾践对自己是忠心耿耿的，而伍子胥是个自以为是的大奸臣。
伍子胥看三番五次的劝谏没有效果，知道夫差不会听信自己的话了。于是趁一次出使齐国的机会，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齐国的朋友鲍牧，为的是怕吴国有朝一日灭亡，好保住儿子的性命。
这件事早被伯嚭的眼线打探去了。伯嚭如获至宝，赶紧去找到吴王夫差打了小报告，说伍子胥私通敌国，把自己的儿子送出国外，其实是在准备勾结外国来对付吴国。夫差听了勃然大怒，说：“我早就开始怀疑他了！听了你的话，果然不假。”当即派人送给伍子胥一把属镂宝剑，对伍子胥说：“你既然处处以先王的臣子自居，就去九泉之下去追随先王吧！”
伍子胥接过剑，仰天长叹说：“我从楚国来到吴国，一直对吴国忠心耿耿。帮助先王夺取王位，又极力保举大王被立为太子。没想到如今却要死在谗臣之口，死在吴王剑下！”伍子胥又转身对自己家里人说：“我死了以后，把我的眼睛挂在城门上，让我看着越国的大军开进姑苏吧！”
夫差听说了伍子胥的遗言，非常恼火，下令砍下他的首级悬挂在苏州盘门之上，又把他的遗体用马革包裹投入江中。
十年之后，越王勾践的军队果然开进苏州，灭掉了吴国。据说越军进城的时候，盘门上伍子胥显灵，飞石扬沙，电闪雷鸣，越国军队无法进城；又传说每年的钱塘江大潮，都是伍子胥冤魂所致。这些传说虽然只是虚构的故事，却反映了江浙百姓对伍子胥的怀念和同情。
后人有诗赞曰：
将军自幼称英武，磊落雄才越千古，一旦蒙谗杀父兄，襄流誓济吞荆楚，
贯弓亡命欲何之？荥阳睢水空栖迟，昭关锁钥愁无翼，鬓毛一夜成霜丝，
浣女沉溪渔丈死，箫声吹入吴人耳，鱼肠作合定君臣，复为强兵进孙子，
五战长驱据楚宫，君王含泪逃云中，掘墓鞭尸吐宿恨，精诚贯日生长虹，
英雄再振匡吴业，夫椒一战栖强越，釜中鱼鳖宰夫手，纵虎归山还自啮，
姑苏台上西施笑，谗臣称贺忠臣吊，可怜两世辅吴功，到头翻把属镂报！
鸱夷激起钱塘潮，朝朝暮暮如呼号，吴越兴衰成往事，忠魂千古恨难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