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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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

这件事情发生在春秋时代的郑国。郑国在春秋初期是有重要影响力的大国，不仅敢于公然同周天子分庭抗礼，而且能够凭借自己的军事力量援助其他大国（郑庄公三十八年救齐）。让我们从郑国的开国君主郑桓公讲起。

郑桓公，姓姬名友，是周厉王的儿子、周宣王的弟弟。宣王二十二年，姬友封于郑。郑是京城附近的一个县，现在在陕西省。至于姬友日后在今天河南省境内建立国家，已经跟原先的郑属于两码事，但是仍然用自己之前的国号，所以这片地方被后人叫做“新郑”，直到现在也是这样，这是后话。

姬友在郑这个地方很受百姓爱戴。受封后三十三年，也就是周幽王八年，便以王叔的身份被任命为周王朝的司徒了。据《周礼•地官司徒》一节：“乃立地官司徒，使帅其蜀而掌邦教，以佐王安扰邦国。”其中“大司徒之职，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以佐王安扰邦国”，“小司徒之职，掌建邦之教法，以稽国中及四郊都鄙之夫家九比之数，以辨其贵贱、老幼、废疾”。可见司徒的职责与后世的户部约略相当，后人也把户部尚书美称为“地官大司徒”。

在司徒的任上，姬友做得是相当出色的，以至于河洛之间的民众都念他的好。坏就坏在他的君主，也就是周幽王被舆论普遍认为不是个好东西。其实周幽王并没有实行什么苛刑暴政，他的根本问题是色令智昏，还有就是在他即位的第二年“三川竭，岐山崩”。三川，就是泾水、渭水、洛水，是西周的国都镐京附近的主要河流；岐山位于陕西省，是周国的发祥地，“凤鸣岐山”是当年兴周代商的预兆。可知“三川竭，岐山崩”对于当时朝野上下的震动是巨大的。巧合的力量有时就是这么可怕：幽王无道似乎成为被天意所证明的共识，成为大家心理的潜意识，成为一切判断的大前提，人们普遍认为周王室将遭劫难，这样的群体不安又可能会使得周王朝的上层社会更趋不稳，从而陷入恶性循环。在这种形势下，王公大臣们纷纷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寻找出路。姬友也没能例外，在当了一年司徒后，他跑去找周的太史征求意见。古代的太史也往往兼任着巫祝与先知的工作。

这位周太史建议姬友说：如果你要立国，就在“雒之东土，河济之南”这里好了。为什么呢？因为这里的虢、郐两国国君贪婪逐利，那里的百姓不喜欢自己的国君，却都爱戴你，这是其一；其二，你现在刚掌握司徒的大权，虢君和郐君不敢得罪你，让他们分给你土地是很容易的。既有民心，又有土地，你不去还等什么呢？

姬友又觉得南方比较偏安，表示想去长江流域立国。周太史说，那里的楚国日后会强大，对你的国家不利；而且那里的人素来不服中原教化，也未必喜欢你。姬友又问，那你说以后哪些诸侯国会强大呢？周太史作了一个出奇精确的预言：齐、秦、晋（后来分为韩、赵、魏）、楚——战国七雄被他说中六个。

所以在这一年，也就是幽王九年，公元前773年，姬友去向虢、郐借地立国，两个国家给了他十座城池，姬友建立了自己的新的郑国，让自己的长子执政。姬友自己留在了周的国都。

序幕

前面说周幽王的根本问题是好色，他最后也就死在这上面——因为宠爱褒姒而废掉申后，所以得罪了申后的父亲申侯。公元前771年，申侯串联西方部族犬戎攻周，杀死幽王，立自己的宝贝外孙子宜臼为周天子。郑伯姬友在这次动乱中为了保护幽王被乱箭射杀。杀姬友应该不是申侯的本意，乱军杀伐之中，即使是发难者本人也无法掌控形势。如果申侯真的故意杀姬友，十年之后姬友的儿子居然又要娶申侯的女儿，也似乎说不过去。郑伯友死后被称为郑桓公。

在郑国的那位长子于是即位，史称郑武公。其实郑国国君不是公爵，而是伯爵，郑武公应该是郑武伯。其他的如齐国国君是侯爵，楚国国君是子爵，许国国君是男爵，只有宋国国君等极个别的才是名正言顺的公爵。但是西周末年周王室很弱，形形色色的诸侯但凡有点实力，都自称为公爵；而楚国在老早的时候就干脆自称为王，跟周天子平起平坐了。孔子作《春秋》，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正名”，楚王再怎么不可一世，孔子一律叫他楚子；《春秋》里说“郑伯克段于鄢”，不说“郑庄公克段于鄢”，也就是这个道理。孔子用这种方法昭示诸侯僭称的非礼，维护周王室的正统地位。可惜圣人死后，形势愈发偏离了“正统”，强大的诸侯们纷纷称王，到后来齐闵王和秦昭王竟分别称帝，可以想知周天子生活在那个时候有多么痛苦。回到郑武公。武公开拓了郑的版图：前769年，郑灭郐；前767年，郑灭东虢。

郑武公即位的第十年娶了申侯的女儿。申侯姓姜，所以历史书上叫他的这个女儿武姜。这层亲戚关系应该搞清楚：周天子宜臼的妈妈和郑武公的老婆是姐妹俩，郑武公就是周天子的姨夫。周天子把自己的这位姨夫封为卿士（相当于宰辅），郑国开始步入重要国家的行列。

武姜生了两个孩子，大儿子叫寤生，小儿子比寤生小三岁，叫段。寤生这个名字的含义，杜预认为是说武姜在睡觉的时候把孩子生出来。黄生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如果呼呼睡着就生了孩子，那可以说是很顺利，更谈不上有什么痛苦，为什么武姜会因为这个不喜欢寤生呢？所以黄生认为，寤生，就是牾生，抵牾的牾，就是“逆”的意思。姬寤生生出来的时候是脚先出母腹，造成难产，所以武姜很讨厌他。当一个母亲把自己的儿子命名为“难产”的时候，你可知她是多么憎恶这个孩子；而且从此之后，每叫一次孩子的名字，都会从心里再痛恨一次。姬寤生看着亲生母亲疼爱自己的同胞弟弟段，自身又遭受了歧视与忌恨、不公平的待遇，他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不仅会仇恨他的这个弟弟，而且很容易变得阴鸷、冷酷、睚眦必报，这些性格特征能够解释姬寤生成为郑庄公以后的许多行为，例如周郑交质、抢取周禾、与鲁易祊等等。相较之下，姬段作为一个备受宠爱的小公子，变得恃宠而骄、飞扬跋扈、不知进退，也就不足为怪了。后来他们兄弟的厮杀，其实是事先就埋好了伏笔的。

郑武公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似乎很暧昧，没有说偏爱姬段，也没有跟寤生表现得很亲近。但是寤生十三岁那年，武公病重，武姜请求把姬段立为继承人，取代寤生，病中的武公明确地表示“弗许”，用现在的郑国话讲就是“不中”，不批准。可知武公认为寤生比姬段更适合做国君，只是先前碍于老婆，这种父亲的偏袒没有表露出来而已；到临死的时候，才摊牌表明自己从内心里是喜欢大儿子的。

本事

这一年，郑国的重要创始人与奠基人郑武公去世。寤生即位，史称郑庄公。武姜认为姬段再留在寤生身边就很危险了，要图谋大事，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向大儿子为小儿子请求封地。第二年，十四岁的郑庄公就按照武姜的要求，把十一岁的弟弟段封在京这个地方。

武姜之所以看重京，是因为京是一个超大规模的城邑。按规矩侯伯之国的国都，城墙为三百雉（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其它的城池最大也不能超过一百雉。所以大夫祭（zhài）仲认为把京封给段是不合适的。庄公就说：我妈想这么做，我也没办法啊。祭仲说：你妈贪得无厌，早晚会跟你不对头，不如现在就给姬段换一个你能控制的地方，晚来不如早来，长痛不如短痛，不能一味听从你妈的意见，搞得养虎为患。郑庄公不无阴险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等着瞧。”这实际上已经明显流露出一丝可怕的杀意。

现在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一般都是对那个行不义的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其实是一种自我安慰。你奈何不了人家，也就只能寄希望于人家自毙了。但是庄公在当时完全能够掌握局面，能够控制姬段，他却为了自己的政治考虑，不管不问，让弟弟这么一直骄横下去，以便时机成熟一网打尽，打得干脆彻底，打得名正言顺，这就不能不说是奸诈了。

姬段果然没有闲着，他呆在京，却把眼睛盯住整个郑国。先是试探性地干涉一些周边地方的行政事务，然后干脆命令这些地方归自己管辖，不再从属于庄公。庄公的臣子们一再要求出面干预，但是庄公就是不为所动。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段死得难看，“不义不暱，厚将崩”，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他爬得越高，跌得越惨”。

经过二十年的准备，郑庄公二十二年，鲁隐公元年，三十二岁的姬段发兵攻打他的哥哥郑庄公，并且联系母亲武姜作为内应，为姬段的部队打开城门。不过他们娘儿俩还是低估了庄公的能力，他们的所有约定都被庄公的耳目事先得知了。所以庄公及早命令大夫子封迎战。姬段打不过，逃回了自己的领地京。庄公又让子封伐京。京的老百姓当然不干了：都是郑国人，大家过得好好的，打个什么劲啊，都嫌姬段多余，所以趁早一起来对付他。姬段眼看不好，跑到鄢躲起来。本来这件事就完了，姬段已经如丧家之犬，成不了气候了。然而庄公不满意，又命令子封继续伐鄢，穷追猛打。此时姬段穷途末路，毫无办法可想，只好逃出郑国，躲到国外去了，庄公这才拉倒算完。

尾声

武姜当然没有好结果，她被郑庄公软禁在城颍。这个时候庄公已经三十五岁了，老早就不说顾忌他妈怎么怎么样了，反而对他妈发下毒誓：不到黄泉，我们就不要再相见了。这句话是新仇旧恨一并爆发的产物，自己童年的遭遇，没有母爱的痛苦，险遭废黜的不快，以及看到母亲在关键时刻帮助弟弟来攻打自己的失望与愤怒。庄公说这句狠话的时候心里除了痛恨，也必定有些痛楚吧。

可是母亲说到底只有一个，十月怀胎的艰辛并不好熬，生养哺育的大恩也不容抹煞。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再恨能恨到不共戴天么？郑庄公的那句毒誓，其实也是对母子从前一切怨恨的了断。讲完了以后，在庄公的心里，对母亲的思念便大于对武姜的仇恨，他逐渐觉得非常后悔。而对于作为母亲的武姜，与最后一个儿子的决绝又何尝令她好受呢。反思自己从前对待寤生的绝情，武姜也未必没有悔恨。两个人都希望重新开始，却又碍于那句誓言的沟壑，无奈地保持着痛苦的忍耐。

郑国大夫颍考叔看出了这种痛苦，决定帮他们娘儿俩一把。颍考叔很讲究提建议的方式方法。如果他跑去明说：你应该怎么怎么样……给郑庄公的感觉就是自己的苦闷心境被人看穿了，对于自尊心很强的庄公来说，这是同样不能忍受的事，依照庄公的性格，他会反诘：你怎么知道我想见她？这样，再好的建议也可能不被采纳，反而把事情闹得更僵。颍考叔不这么笨，他跑去找庄公，说是给庄公送点东西。送东西当然好，庄公很高兴，留他吃饭。吃饭的时候，颍考叔就故意把肉都撇出来留着。庄公就问：你这是干什么呢？颍考叔说：您这里的肉很珍贵，我留给我妈吃。庄公上了钩，感叹道：你还有妈可以供养，我算是没有了。颍考叔装模作样地问：哦？这是怎么回事呢？其实他比谁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就把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那个誓言上来了。

颍考叔趁机说出了自己的主意：你们挖一条隧道，直到挖到泉水（天地玄黄，地泉也就是黄泉了），不就可以在隧道里见面了吗？既然已经在“黄泉”见了面，所立的誓就可谓实现了，出来以后不就可以大大方方地住在一起了吗？

于是郑庄公依此照办，武姜那边当然也求之不得。依照约定，进隧道还是要分开不能见面的。武姜先等在隧道里，郑庄公随后进去。进去的时候庄公美滋滋地作诗道：大隧之中，其乐融融！外面的人听到，就记了下来。之后庄公和他妈妈在隧道里怎样相见、相认，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只是看见过了一会儿母子一起出来，武姜作诗道：大隧之外，其乐洩洩！从此两个人做回了正常的母子。

后人评价颍考叔是“纯孝”，就是因为他不仅一直保持自己的孝，还用自己的孝去影响别人，让别人也做到孝，使得孝道得以稳固与弘扬。这个故事最后引用了一句《诗经》：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实也是对我们所有人的鞭策与鼓励。